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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材是馍,导读就是那泡馍的汤

新华每日电讯      2019年11月15日     
教材是馍,导读就是那泡馍的汤

( 2019-11-15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草地副刊·不动声色
 
  凤梨


  《如何阅读〈红星照耀中国〉》不算难读,一共才126页。但是,前半部的信息太熟悉了,熟悉得我几乎睡着了;到了后半部,才让人打起了精神,因为看到了新鲜的东西。

  这本书属于“新课标整本书阅读”丛书中的一种。编者之一是北京景山学校的孟岳老师。他希望我给这本书写一点评论。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评论一本教辅读物,于是我要求孟老师,再加上一名参与本书写作的初二学生刘孟涵,一起做一个对话。

  借用微信群的线上对话还在热场的阶段,刘同学就出了状况——她说话都是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往外蹦。她解释说,这是因为她的手机出了问题,充不上电,所以她只好用IPAD打字。孟老师惊讶地问她,为什么不用电脑打字。她说“电脑妈妈在用”。可能是为了安慰我们,刘同学表示其实她用手机更快,“因为电脑我不会盲打”。这个细节,似乎也是一种代际的隐喻。算了算,我,孟老师,刘同学,正好年龄差都是16岁。

  “既然非吃不可,为什么不把它做得好吃易消化一点呢?”


  为了让对话有一条清晰的线路,我先整理了四个问题:


  (1)为什么这本书是经典?

  (2)中学生有没有必要读经典?

  (3)中学生读经典需要导读吗?

  (4)中学生读经典需要怎样的导读?


  刘同学认可了这四个问题,但提出(2)和(1)应该对调一下,但她似乎没有太大兴趣谈“中学生有没有必要读经典”,她说:

  “如果不是教材里有,考试要考的话,我自己应该不会去读教材上那些名著吧,因为就算从我出生到现在一本书也不读,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我也活得好好的。如果不是要考的话,还不如多背两篇古文或者英语单词。读名著也是应试教育,没办法。”

  孟老师对此表示同意,认为这是中学生普遍的心态:“如果名著不考试,背古文和单词的排位要在读名著之前。”但是名著阅读成为应考的一部分,情况就变得不同了。

  孟岳正在带着学生读《儒林外史》,他和学生对其中一个情节印象很深:明清科举考中的人,像范进这样的,压根儿没听说过苏轼,但没听说过苏轼并不妨碍他通过考试。“你会发现这样的情况古今相同”。《儒林外史》里也写了一个精通诗词歌赋的考生被主考官周进骂了个狗血淋头:“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像你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么!结果这位考生就被赶出了考场。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在“简说中国人”那门课里提到过这种考试与名著的关系:比如,唐朝诗人杜甫的声名从远不如同时代的李白,到不断增长直至超越古今所有诗人,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杜诗格律严谨,成为科举试帖诗的典范,因此杜甫的诗集成为应试畅销书。而范进们不知道的苏轼,在宋朝是不可能被考生忽略的,因为当时的考试口诀里有“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的警示。而明清以降,所有的诗词歌赋不受考生重视,与农民出身的明太祖对科举制度的改革与设计有关。这位将来六百多年考试制度的总设计师,对精英官僚集团有着天然的怀疑与警惕,他更希望选拔底层出身的官员,也热衷于对思想的控制。在这种设计思想的引导下,明清科举考试的考生没有必要,甚至最好不要诵读战国之后的任何作品,除了朱熹等人对经典的注释。多读书不仅会造成文风“拟古”的不纯粹,也容易让八股文里混入不够主流的思想。从应试的角度来说,范进和周进的做法才是对的。如果范进知道苏轼,他很可能中不了举当不了官。

  当谈到怎样说服学生读经典时,孟老师表示有很多说法可以用,比如文化素养的建立,比如认识世界和自我等等,但都“不太有效”。他觉得比较有效的方式还是直接把经典名著的活力呈现出来,“说白了就是在导读的过程中,直接把学生勾引过来,而不是啰嗦为什么要读”。

  在我看来,考试为什么要考名著阅读,其实是为了提供一条强迫学生阅读的捷径。虽然每个时代定义的经典名著并不相同,但是几乎都代表着选择者对人类智慧的共识。教育本身意味着强加的权力,如果说教育是把(教育者认为的)好东西端给你,考试就是逼着你吃下去。“既然非吃不可,为什么不把它做得好吃易消化一点呢?”

  对此刘同学也表示了认同。她仍然坚持如果不考名著阅读,根本不会有中学生去读名著,更不要说名著导读了——事实上,在参加《如何阅读〈红星照耀中国〉》的编写之前,她都不知道有“导读”这种东西的存在。在被逼着读完《红星照耀中国》之后,刘同学承认“还挺有趣的”,但这一类历史书仍然比《儒林外史》这样的小说枯燥多了——这似乎也能印证“名著必须强迫阅读”的观点。而“导读”,似乎像是卡布奇诺里中和咖啡苦涩的奶泡,“能让你看得更好,让你了解得更多,让你懂得更通透”。

  我开玩笑说,教材与考试是硬泡,导读书就是软磨,如果教材中的名著阅读是一封最后通牒,导读书就是“江南三月,莺飞草长”那样柔情的“劝降书”。

“不只是‘劝降书’,它还是一把钥匙”


  显然,孟老师并不满足于自己的心血被说成跟着教材亦步亦趋的“劝降书”,“导读书可能在一个前提下有意义,也就是承认读教材里认定的这些名著是具有两个看似相悖的价值的:一个是应试的价值,另一个是这些经典著作本身具有价值,而这些价值需要被揭示出来。”所以导读书不光是“劝降书”,还应该是一把钥匙:“‘劝降书’指向顺应应试,钥匙则指向对这本书自身价值的揭示。就是如果一个学生想要具备一套阅读素养,这一系列名著读下来,有一个导读,就能有帮助。这样看,即使我们不考虑应试,导读书也是必要的,这个导读是帮你建立一套阅读系统,包括方法与视野……好的导读书有助于应试,但会超越应试呈现更丰富的东西。”

  我感觉孟老师应该是有所准备的,接下来他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红星照耀中国》的“价值”:这本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写于1936年,初版于1937年的著作,八十多年既是一本世界性的畅销书,也同样成为新闻写作的经典之作:

  一是它是一本了解红色中国的书,二是它是一本了解“非虚构”或者说纪实写作的书,三是它是一本斯诺的成长之书。其实第一点涉及到我们如何理解我们的国家,很多当下的社会和文化现象需要追溯到延安时代来理解。第二点是读写结合方面的,就是从纪实写作的阅读里获得写作上的启发,这个既是纯粹的写作问题,也是一种写作体裁背后的言说以及把握现实的方法、观念。第三点就是一种历史感的建立,年轻人在那个时代的抉择,斯诺刚开始其实就是来玩儿的,被报社上司要求写写粉饰报道,忽悠外国人来中国旅游和消费,但接触现实之后开始有了更多的想法。《红星照耀中国》这书出来以后也连带着让很多外国年轻人、中国年轻人有了新的抉择。

  我发现,在微信群里看别人一、二、三点地表述,是一件有点让人头疼的事。于是我要求孟岳把他的观点浓缩成一句话,于是孟老师选择了“对‘纪实’力量的认识”。

  而对于初二的刘孟涵同学来说,她阅读《红星照耀中国》最大的收获是对历史人物印象的改观:“比如说毛泽东这些领导人当年的神采,很少有书能写出这种神韵。这些是我读的时候觉得最有兴趣的,也是读得最上瘾的,因为除了各种我姥姥姥爷跟我说的伟人故事(什么在闹市里面读书训练注意力之类的),这些是我真正自己了解他们的开始。”

  对于我来说,《红星照耀中国》是研究中国现代史与现代文学的必读之作。然而一本书被称为经典,它必定有多重面相,这些面相显然不可能让读者在中学时代就打捞干净,因此,找准并点明阅读的方向,一方面让学生迅速把握书的筋骨脉络,另一方面点出最容易被学校语文教育忽略的那部分光彩,也就是不同作者进行名著阅读指导的个性化选择。

  站在虚拟的中学生立场,我想《红星照耀中国》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帮助学生认知“新闻纪实”的伦理。新闻纪实的伦理,有两个方面,一是你要让人相信你写的是真实的。斯诺在叙述时把“我”放进去,以及种种的描述与分析,都是为了表明这一点——不管是不是真的客观,一定要让读者相信你的客观性。第二个方面,就是非虚构写作者,也必须要让故事吸引人:从出发点说,你要解决读者关心的问题,比如“红色中国究竟是怎样的”“他们的领导人真的像恶魔一样吗”;从呈现效果说,作者要提供一种可亲可近又曲折动人的叙事。所以《红星照耀中国》实践了新闻写作的要义,而在当下这样一个自媒体时代,这几乎是每个愿意讲故事的人必备的技能。

  一句话,《红星照耀中国》可以教会中学生讲好一个非虚构的故事。当然也有别的著作能做到这一点,但选入“名著”行列的书中,《红星照耀中国》无疑是最合适的。

亮点在于“谱系”与“共读”


  《如何阅读〈红星照耀中国〉》的前半部之所以让人疲惫,因为第一部分“作品概观”与第二部分“整体梳理”都充满了“知识”。诸如《版本讨论》《文学价值》《作者故事》《跨界阅读》这样的章节,以及对人物塑造,情节与视角,环境、价值与意义的讨论,都有着浓厚的教材气息。中学生为什么要花钱买另外一本教材并且阅读它呢?这确实是让人迷惑的问题。就像刘同学提出的问题:“如果导读书和原书都看完之后却不能帮读者打开更开阔的视野,或者了解你们说的读书系统呢?”对此孟老师的回答是“那就是比较糟的导读吧”。

  拯救了《如何阅读〈红星照耀中国〉》的,可能是它的第三部分“研读指导”。这一部分由三节组成,第一节将《红星照耀中国》形容为“三副面孔”,实际上引导读者从“新闻特写”“历史记述”“游记寻访”三条途径去理解原著——虽然也有面面俱到之嫌,不过至少简明地点出了《红星照耀中国》的多重面相。

  刘孟涵同学代表消费者,将消费心态表达得很清楚:“怎么能让我把原著看得懂得更多一点,看得简单一点。因为可以肯定来买这本书的人都是抱着这个想法来的,大家时间都不多,肯定要读到干货,否则反而增添了阅读的时间成本。”对她来说,最有意思的部分是第二节《有创意的写作——化名著阅读为写作资源》:“我能从这本书上面看到其他人对这本书的评价,其他人跟我的年龄都相仿,比如对封面的评点,这样的共读平台,可以互相启发的氛围特别好。”

  写作的实践,尤其是同龄人的实践,是最容易拉近书本与读者距离的方式。这就是“共读”的魅力,而共读又不能是同水平的重复与取暖,因此共读议题的设定也是成败的关键。《如何阅读〈红星照耀中国〉》的“共读”部分设计了三种方式:

  (一)参与的中学生读者根据《红星照耀中国》的内容,设计出从西安到延安的旅游路线;

  (二)跟着斯诺学非虚构写作:斯诺活泼的笔调是打破枯燥制式写作的一剂良药,中学生读者选取《红星照耀中国》里的照片,根据照片自己写作一段故事;

  (三)编者找来了《红星照耀中国》各个时期的版本,让中学生读者去解读、评点各版封面的特点与隐含喻义。


  这就将单纯枯燥的阅读扩大为了可以动手实践的“走读”与“仿写”,读者也可以拿着这本书,去将斯诺之路走上一遍,体会这位美国人当年的异域感受,如果把旅游路线和照片想象结合起来,就多少能起到“回到历史现场”的作用。我这几年组织读书会,一直鼓吹“万语千言,不如一见”,有没有现场感受,对于理解一部作品,带来的增益不是一星半点。

  我特别赞赏对不同版本封面的解读,它同样也带来一种实体感,而不只是虚幻的“经典”,同时也让共读的同学认识到不同时代对这本书不同侧重点的强调。刘孟涵同学在解读《红星照耀中国》的第一个中文版《外国作者西北印象记》封面,对于封面选择了斯诺记录的“统一战线舞”,她的观感是:

  这些妇女的笑容,给人一种“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坚持下去”的勇气。看到她们粗糙的面庞,黝黑的皮肤,脸上发自真心的笑容,我也觉得开心……建设红军剧社的目的绝不可能只是让大家欣赏节目,对于没有读过书的农民们来说,这是调动起他们抗日精神的最好的方式之一。只有调动起无数的农民的抗日精神,抗日才有可能成功。

  可以看出,这不是教师或教材给她灌输的理念,而是她自己解读出的历史细节,这些细节,可能将来会成为刘同学理解历史的一种思路。无论赞成与否,这种思考都是教育的成效。

  第三节《看到一本书背后的一系列书》,涉及鲁迅编、斯诺译《活的中国》,《中国的西北角》《北行漫记》等同类“红色中国”报道,还有马可·波罗以来,西方人的中国观察,也做了简明扼要的提点。这是将《红星照耀中国》一书涉及的方方面面都呈现于读者面前,也就是尽可能广泛地提供了《红星照耀中国》产生的“语境”,可以让人理解经典是如何形成的:经典是在一层一层、一代一代的接受与传播中,层进累积而成。“语境比文本更重要”的理念,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告知中学生读者,奠定他们的历史观。

  所以我和孟老师认为,《如何阅读〈红星照耀中国〉》前面的知识部分,更像是给教师准备的教学参考书,中学生读者感兴趣的拓广与实践,其实集中在第三部分。如果老师拿这本书作为教学参考,可以从前往后读,如果是帮助中学生阅读名著,那不妨考虑从后往前翻。

  回头看孟岳说的“应试价值与名著本身价值的揭示”,其实也完全可以合二为一:指明了经典名著的价值,提供了实践与共读的可能,才能让学生有阅读名著的动力。再打个比方:考试是硬馍,导读是一碗撒满葱花与芫荽的热腾腾的羊肉汤。硬馍能撑一天,但是粗食不好咽。羊肉泡馍则人人爱吃,从延安到西安,都是待客的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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