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入芒康，就到了西藏。山谷的溪边坐着一堆人，盘腿席地，倚着石头，靠着树木；在青草、溪流的映衬下，在阳光的阴影里，如草衣野人，让人感觉到了另一片天地。

　　他们是当地的藏族人，就这么坐着，看山、看水、听风，敲着土块，偶尔聊几句。一个年轻女子笑着说：“偶尔也到山上挖挖蘑菇、松茸，这里山陡，你们爬不上去。”我忽然想起《诗经》里摘野菜的美好情景——陟彼南山，言采其薇。她很亲切，还拿手机对着我拍了一段抖音。看着他们一脸安详喜悦、恬静无事的样子，我心生感动，在抖音里说——你们的生活真好，接近神的日子。

　　到林芝后，在一段山路边，又坐着四个女人，两个年轻的是高中生，两个年长的是她们的母亲。路边白杨树茂密，每一片树叶都弯成了鸟的形状，微微颤动。她们的身上落了树叶的影子，安闲恬淡，静静地凝望着大山。

　　她们来自拉萨，暑假到林芝转神山，这是一座非常有名的苯日神山。她们从拉萨坐车到林芝，从林芝步行到山上，现在是转山回来，坐在半山腰的路边歇息，再走回林芝，坐车回拉萨。来一趟就要十天半月，却看不出任何焦虑。一个女孩很友好又很认真地跟我说怎么转神山，还说自己将来想去北京，普通话很标准，拍照时，她举起了一个“V”字形的手势；另一个女孩则很害羞，把脸遮起来。她们的安静流于眼角，她们的快乐骑在额头上。

　　联想到在芒康见的那一群人，我意识到这应该是藏族独特的休闲生活。有位藏族音乐家几十年间搜集了数以千百计的西藏民歌，总结道：“不见一首悲歌。”一个没有悲歌的民族，不是无悲无苦，是不以为悲，不以为苦；在生活中表现为令人吃惊的悠闲，生存之外，置身自然，放松身心。

　　到了拉萨，经青藏线回，一路全是草原，蓝天白云，绿草如茵。我们看到从拉萨回那曲的一辆车直接开到了草原上，下来三个人，拿下一箱苹果和矿泉水，坐在草地上，草地成了他们的茶几。珠母似的云时而聚集，时而散开，远处的山上是终年不化的积雪。他们一边聊天，一边脱了鞋袜，赤着脚，抵在泥土上，不停地磨蹭。我很好奇，问为什么要这么做？说从小习惯了，一到草地上就要赤脚，不然玩不带劲。他们是做虫草生意的，差不多有50岁的样子了，谈论起少年时代，常常虚构南方的雨水，虚构小桥明月，虚构心跳，虚构爱……这是在向来自南方的我展示美好的友情。

　　另有一户人家从那曲回拉萨，也坐在草地上，用藏刀剔着羊头里的肉吃。这是一只大羊的羊头，父子俩一人拿着半个，用刀剔着，吃得津津有味。一只小黄鼠在草地上爬行，走了一会，开始延宕、兜圈，不知是馋那羊头里的肉还是要消磨掉无处打发的时间；一边走着，总不忘表演，举起前爪摸着自己的脸，仿佛观众就在它的身边。这时一只鸟低飞而过，带来了大风，草原上的风是最自由的，绿色的风，载着纤长颤动的光，宛如新娘孤独的长裙，使整个草原弯曲、变形，溢出了它本身。

　　路上又看到两个人，紧挨着仰面躺在草地上，侧着头在交谈，又像在数草。他们长时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在与小草谈心，又像在寻找儿时玩过的一块石头。小草在他们身上生长，叶尖站在他们脸上张望。身边牛羊相伴，远处蓝天高远。

　　林下、草上、溪边，三五成群，一路上见到太多，想再与他们交流，却不敢多停留，怕耽误了行程。西藏是一片秘境，原来藏人一直有一种类似于郊游、野炊的“过林卡”的生活传统。他们一直保留着《诗经》时代的诗意，可惜现在没有了采诗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