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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火专业扑火队营房里,摆放着牺牲勇士出发时带的帐篷等物品。本报记者王曦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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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杨三军、吴光于、张海磊
沿着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西昌市邛海边的108国道一路向南,大约10公里后,一条窄窄的村道通向蔡家沟水库旁的柳树桩。如果没有3月30日的那场大火,这个位于泸山西南麓、地图上未曾标注的村庄,应该正在阳光中拥抱枝繁叶茂的春天。
3月30日,四川省凉山州西昌市的泸山突发森林大火,柳树桩被初步判定为起火点。官方通报信息显示,3月30日23时10分许,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火专业扑火队21名队员在一名向导带领下,从蔡家沟水库上山前往集结地进行扑火作业,3月31日凌晨1时20分许,风向突变,18名扑火队员和1名向导牺牲,3名扑火队员受伤。
4月2日,这场森林火灾明火被扑灭。撤离避险的群众也陆续返回家中。劫后余生的柳树桩,会永远记住那19位勇士的姓名……
打不通的手机
柳树桩并不是一个建制村,这片土地属于凉山州大营农场。20世纪80年代起,陆续有来自大凉山腹地、雅安汉源、云南巧家等地质灾害频发、气候恶劣地区的农民自发搬迁到此。
30多年来,人们在此开枝散叶,养牛、养猪,种植蚕桑、青花椒,形成了一个有50多户村民的聚落。
水库大坝西侧约50米处一栋2层白色楼房是村民宗朝富的家,全家6口人,2002年从金阳县派来镇派来村搬来。
“开始只看到浓烟从西边的山后冒出来,没多久,火苗就翻山过来了。”谈起大火,51岁的老宗仍心有余悸,“那天风特别大,有七八级,烟熏得我直流泪,戴着口罩都咳嗽,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山火。”
老宗的房子西围墙与后山的山脚只隔着一条2米多宽的小路,山坡上焦黑一片,“那天明火离我家最近不到一百米。”
火灾中牺牲的向导冯才勇是老宗的妻弟。“那天他去给宁南扑火队带路,后来他媳妇打他手机怎么打也打不通。第二天才知道……”他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我的靠山,我的老公,我的天……”4月4日,西昌市举行火灾遇难勇士的追悼会,冯才勇的妻子却悲伤得无法前往,她躺在床上一声声呼唤着丈夫。
“那是个很老实的人,从来不和人争吵。”同村的麦吉伍加说起冯才勇,尽是惋惜。当天晚上,她接到大营农场要求撤离的通知,等两天之后再回来时,自家的200株青花椒已毁了一大半。“钱财没了可以想办法再挣回来,人死了,他家的老婆孩子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她叹了口气。
来不及的道别
“那天晚上他们就是从这里出发上山的。”顺着村民冉平(化名)手指的方向,记者沿着一条林间小路从水库堤坝的尽头走进曾经被大火吞没的林区。
过火的云南松树冠仍然茂盛,炭化的树干倔强地挺立,树下是灌木和杂草的灰烬,脚一踩陷下去,灰烬没过脚背。泥土松脆,小溪干涸。小路旁,还能见到救援人员留下的手套和矿泉水瓶。远处,未被大火吞噬的山林依然绿意盎然,与此处的焦黑形成鲜明对比。
在一片约70度的山坡上,不知是谁留下了一幅字。“壮士英雄,一路走好”,石头压住了纸的四角,前面放着香蕉和橘子。
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火专业扑火队并不是3月30日从柳树桩进入火场的唯一队伍。
冉平记得,那天还没黑时,安哈镇的民兵扑火队也进了火场。
凉山森林覆盖茂密,每年11月到次年4月的干季火灾高发,当地依靠的消防力量既有森林消防、消防救援等“国家队”,也有地方林草部门组建的专业扑火队、乡镇的半专业扑火队等“地方军”。
冉平曾经也是柳树桩扑火队的一员。“过去扑火工具很简陋,现在各个乡镇都成立了扑火队,队员基本是村社干部和民兵,装备也升级了。”
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火专业扑火队于2019年12月30日正式组建,8个班80位队员中大部分是原宁南县披砂镇、景星乡民兵打火队队员。8个班分为四组轮流驻训,每一期15天,实行军事化管理,遇到火情作为第一梯队救援。
“过去在民兵扑火队的时候,装备只有铲子、镰刀、电筒,专业扑火队组建后有了风力灭火机、油锯。”队员刘胜云说。
宁南县林草局副局长田龙斌也多次参与过灭火,曾带着牺牲队员中的绝大部分人参与过2012年、2014年西昌泸山大火扑救,也参加过2008年会理地震、2014年云南鲁甸地震救援。在他看来,这些草根出身的队员,虽然讲不出深奥的理论,但是生于斯长于斯,对山火的脾性非常了解,经验非常丰富。
“我怎么也想不通他会那个时候进山。”在牺牲扑火队员周全生妻子的印象中,丈夫打了十多年火,没有凌晨1点多进火场的先例。丈夫走的那天特别匆忙,她也正忙着去上夜班,夫妻俩甚至没顾得上说一句话。
送队员去火场的大巴车司机拍摄的视频成为牺牲队员们最后的影像,大家在车上有说有笑,几个小时后,便天人永隔。
队员们下车进入火场约一个小时后,车上领队接到巡山队员的电话,说火势蔓延,让通知队员赶紧下撤。“我和领队赶紧挨个给他们打电话,都无人接听,我们又到处联系村民找人,但火势太大,没办法进去。”司机说。
当天跟在宁南县扑火队之后的另一支民兵打火队,也接到了要求撤离的电话通知。“远远看到宁南扑火队在前方的山沟里,我用手电筒闪了三四下传递撤离信号,但没收到回应。”一名队员回忆。
回不来的兄弟
宁南县城南边,不起眼的一隅,坐落着扑火队的营房。宿舍里,队员们装着帐篷、急救包的背包被带了回来,整齐地放在每个床前的凳子上。物资器械库的角落里,放着队员们烧焦的水壶和电筒。出发时带去的旗子只剩一根烧黑的铁杆。
“我们没有队长了,再也见不到那些兄弟了。”八班班长付升志一提起熟悉的名字,眼泪就不住地流。
牺牲的队长何贵银是宁南县林草局的正式职工,2000年至2016年先后服役于原武警内蒙古森林总队兴安盟支队教导队、武警新疆森林总队巴州支队阿克苏大队。从军16年先后荣获三等功三次,获优秀士兵、优秀党员等荣誉20余次。他有一个正上三年级的女儿,妻子怀着二胎,预产期在6月。
今年3月,何贵银带领队员们在宁南县打了两次火,最后那场火81个人全部上阵,3个小时就把火扑灭了。
“他像一位家长,每次吃饭他都让队员先盛,晚上谁把被子踢了,他也会起来给掖一掖。”付升志说。
3月22日晚上8时,八班与前来轮换驻训的一班和五班交接。“队长告诉我们,最近是防火高峰期,希望大家不要走远,在家待命。”
营房的墙上贴着驻训安排和生活制度:每天七点起床,出操、队列训练、扑火知识学习、机具理论学习、机具操作与维修……一位森林消防的老兵告诉记者,这些安排与他们新入队的消防员的训练内容差不多,“他是把以前学的专业知识带到这里来了。”
出事前一天,很多人还看到他们在广场上训练。
3月31日,救援人员在扑火队员遇难的地方发现,所有人都是以面部朝下的姿势趴着。“从专业角度来说,这是最后的避险方式。”田龙斌说。
39岁的樊桂伟是此次牺牲的扑火队员之一。他的一位朋友告诉记者,自2014年开始,樊桂伟就一直以民兵身份参与当地的扑火工作,每年的春节、清明节期间都参与防火值班,一年能领到四五千元的补贴。“他一直是个很积极向上的人,会舞狮,县里搞活动也去参加安保。”
樊桂伟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在上小学,最小的两岁。扑火队员每月的工资是1500元,为了贴补家用,他在宁南县机关幼儿园门口摆了一个小摊,卖鸽子蛋和醪糟。
牺牲队员周全生来自宁远镇天鹤村,2005年就参加了民兵打火队。在二女儿周家乐眼里,父亲对所有人都很友善。有一年下大雨,村里有户人被水淹了,周全生撒腿就跑去帮忙。“等他回来时,我也在水里泡着。”女孩说。
这些年,父亲去过很多地方打火,每次回来总会告诉她一些有趣的事:林子里的猴子、不知名的野花……却对危险绝口不提。她一直觉得,父亲会像所有电影里的英雄一样凯旋,陪伴她长大成人。
出事以后,七班班长张德维依然每天早上六点多就去巡山。他说得知噩耗后很想第一时间赶去西昌,却没有成行。“我们是一支有纪律的队伍。他们走了,我们还要管好自己的防区,不能出现一点点火星。”这些天,他总是避开训练的广场,怕触景伤情。
宿舍里放着一面新做的旗子,上面用彝文和汉字写着“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火专业扑火队”。营房门前,昏黄的路灯下,十几辆摩托车在路边依次排开。这一次,它们再也等不回疲惫的主人。
忘不掉的名字
18位扑火队员魂归故里的那天,从西昌经普格县到宁南县,120多公里的路途,沿途的树上、墙上、桥上挂满了群众带来的白花。
宁南县的广场中央搭起了祭礼台幕墙,不断有人来献花、鞠躬。
“整个县城有3万多人,还有周边几个乡镇,几乎全城出动来接他们。这在宁南县,是第一次。”一位老乡告诉记者。
广场的一侧,摆放着挽联和祭文。
“虽然我知道,眼泪换不来远去的你们,我也清楚‘壮士一去不复返’意味着怎样的悲壮,但是,每触及一次那一串变成灰色的名字,我的悲伤便止不住地泪流成河。”有人如此写道。
人们不停擦拭着眼角的泪水,一些人哭出了声。
4月3日下午,西昌市召开经久乡森林火灾反思暨后续工作部署会议。会上提出:要深刻反思灾难来临时,是否做到了准备充分、应对自如;各方力量奔至时,是否做到了从容衔接、不出纰漏;当应急协调指挥时,是否做到了情况清楚,指令准确;灾难未发生时,是否看到了隐患苗头,薄弱环节;当平安无事时,是否做到了忧患于心,防微杜渐。
4月5日,西昌市委常委、统战部部长、泸山正面森林草原灭火前线指挥部指挥长刘光宇表示:“目前国家、省级相关部门已组成核查组,来(对扑火队员牺牲过程)进行核查。真相,一定会还原。”
春日的艳阳下,柳树桩的三角梅正在怒放,颜色如火也如血。钟生文、黄元林、饶朝银、曾顺富、樊桂伟、郑宏、张树伟、胡明海、张明福、周全生、陈章华、刘兵、李天云、刘军、刘勇、李洪刚、陈文龙、何贵银、冯才勇——这19个名字永远刻在了柳树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