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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生活,抵达诗意

(2023年02月24日)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张开

  “所有的故乡都杳无人迹”——方言向来是最生活的语言,是土地的语言。吴重生诗歌中的通济湖、神丽峡、嵩溪……为方言寻回了泥土味;上山、月泉……为故乡在民族的母语中找到了落脚点。
  此前读到过诸多“故乡”主题的诗,但大多流于表面,不过是分了段的嘈杂赞颂或用力过猛的怀念,诗意难觅。但吴重生的《太阳被人围观》却将诗意及故乡平衡地交融在了一起,美感及故土厚重感权衡得恰到好处。《泉做的月光昭示着丰安梦想》一诗中,“丰安”乃浦江旧称,“泉做的月光”引人想起“月泉”,“月泉”对浦江人来说耳熟能详:日常生活中的月泉路、历史中的月泉吟社、文学中的《月泉吟社诗歌》,单从标题就已引导读者迈入烟火气与厚重感的裂隙中、生活语言与文学语言的碰撞中,窥探其中被忽略的链接。
  开篇寥寥几字,却道尽了多少故土先人的一生。“这个牌匾后面到底深藏着什么/是书声和月光的交响曲/还是飞蛾扑火的光明/千年老墙会说话/发黄的诗卷里收藏着繁星”。全诗以“牌匾”为起点,此处牌匾的作用与路标相似,指引方向,揭示意义——“书声和月光的交响曲”藏进千年老墙,于是老墙以存在的方式来说话;“飞蛾扑火的光明”化作繁星,照亮一隅但却终有尽时,被“发黄的诗卷收藏”。
  再看第三段“以月为泉是上天对故乡的恩赐/以诗叙事是祖先对子孙的开示/做这牌匾的木头取自深山/溯水而上,那里的竹筏列队成阵/那里的文化像山泉一样久远。”“牌匾的木头取自深山”一句令我思绪万千。此处的“牌匾”或已不再是单纯的“牌匾”,而是一个有地域性的文化符号。吴重生在这里开了个隐蔽的门,这个门通往了某处——既然隐藏一棵树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种在森林中,那同样组成这带有地域性的文化符号的成分必然根植在这片土地之上,也就是“深山”。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耕种、劳作、交谈……以生活的方式组成了“牌匾的木头”。最易被忽略也是最震慑人心的字眼,使得故乡的过往被寻回,故乡的地位被摆正,故乡的子民被唤回,故乡的生活被通达。
  再看《老墙》一诗,其中老墙不仅仅是一面墙,或是记忆中的故土,或是远去的童年,亦或是逝去的人。“鱼虾们正在穿过桥洞下的水域/风声正在吹过樟树们的发梢/枯草在人们看不见的时间里生长/远行人选择在黑夜里出发。”我在读此段时不再驻足诗外,而一同成了远行者,以同行人的身份思考并感受。前三句未曾表达远行人的心境,却无不指向远行人。为何选择黑夜出发?只因这里的一切照旧生长,而他却再也参与不到其中,即使归来也依旧错过了远行在外的时光,是不舍、是无奈、是坚决。吴重生如若没有切实经历过远行,无法写出如此令人动容的诗句,我如若未曾远行也无法进入此种情绪中。《老墙》不仅是吴重生自己记忆中的故乡老墙,更是每个离乡人出发时,不敢再回头看一眼的那堵故乡的墙。
  诗歌是属于语言的,不,再准确点说,诗歌是属于母语的,什么语言写出的诗歌,便是属于什么民族的诗歌。何故言此看似不言自明之事?诗歌,有的雕塑物品、有的通往生活、有的抵达历史、有的指向自身……作为个体的人一出生便浸泡在母语之中,而母语的结构,诱人走向母语深处,即母语的历史性。一个诗人,其诗歌用词与布局或是精心设计,或是脱口而出,但总是在有意无意中,诗作与母语的历史性交融在一起了。
  吴重生的诗歌是汉语的诗歌,因此我们明白“昆仑山”的重量,明白“东海”的宽广,明白“稻田”的厚度,明白“宫商角徵羽”的悠长……母语文化中各种已化成符号的东西,都在母语诗歌中以独特的意象,对读者进行呼唤。吴重生在描述这些带着民族文化符号的事物时,巧妙地打开了一扇大门,带领读者从一首诗走向一部史。如《我找回昆仑山子民的身份》中“昆仑山脚下,春雷奔腾/阳光汇聚成诗歌部落”,简单两句却贯穿了整个中国民族文化史。昆仑山作为民族文化史中的万山之祖,其本身就在不断指向太古的开端,“春雷奔腾”,那是自然界生命的开始,亦是民族文化历经千年岁月的印证。何故“汇聚成诗歌部落”?中华民族最年迈的记录者便是诗歌,关于昆仑山的诗歌更是数不胜数:李白的“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毛主席的“横空出世,莽昆仑”等,正如诗中后两句所言“中华文化的根脉与雪水而生发/它们循着河流的方向生长”,诗歌与民族的根脉同在,于历史长河中同整个民族不断生长。
  “诗是经验”,诗人需要齐万物。“诗是经验”的本意绝非是为自私的抒情谋得家园,而应是引导诗人以第一视角去经过世界,再从第三视角去阐明世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吴重生为我们提供的诗歌视角是多元的。
  吴重生的诗歌实践告诉我们,生活是经验的发生地,但纯粹的经验是杂乱的,充斥着经验者的所有社会性;诗歌的发生地应当像是城市中的古老森林——存在于生活中,却不被生活所侵扰。诗人唯有这般地将自我抽离,将人类中心论摒弃,以旁观者的身份去观察置于世界中的自己及万物,诗意才会在此处绽出,经验也才能自己张嘴说话。
  所以,让我们跟随吴重生的诗歌节拍去“关注一只攀雀的生长”;去“对着一只鸟沉思”;去追寻“油菜花开”;去回忆那“老墙”……作为诗人的吴重生总是在感受经验,进入经验,忘却经验的途中,再由语言道说。自此,诗就成了经验,经验就成了诗。
  文艺理论中有一句老生常谈的话——“文本诞生,作者已死”。作者与读者之间已不再有自上而下的绝对威严,作者与读者在作品面前地位等同。诗歌已经成了众人的谜,再多的注释,也无法迫使诗歌交付全部东西。诗歌成就诗人,同样的,诗歌被读者所成就。
  至此,我想回到诗集的名字——《太阳被人围观》。太阳是什么?是诗歌,是诗意,是命名;人是谁?是你,是我,是生活。去不断地命名,不断地说话,抵达生活,抵达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