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2019年12月13日

　　逐字逐句读完聂作平的长篇历史小说《青山夕阳》，时时感觉自己伴随主人公杨慎生活在五百多年前的时代。

　　今人知道杨慎，大都是从《三国演义》那阕无人不知的序词《临江仙》开始的。能写出千古流传作品之人，其生平与生活都应该为人耳熟能详，偏偏杨慎的生平还真不为读者熟知。我的感受是，聂作平以杨慎为主人公，写下这部三十万言的长篇小说，既是填补一个空白，也是为自己多年的历史研究做出另一种交代。

　　杨慎生活在明朝，今天的历史研究者特别感兴趣这一朝代。无数人的毕生精力关注朱元璋布衣起家，问鼎天下；明成祖兴兵夺位；万历数十年不理朝政；崇祯被农民军逼迫自尽等历史事件。对明代的文人，很少人抱以关注和热情。毕竟，明代的文学成就集中在施耐庵、罗贯中等小说家身上，中国传统的诗词歌赋在明朝表现平平，既无法超越垂范千秋的唐宋时期，甚至比不上随后勃兴的清代。以“明代三才子”之首的杨慎为主角，自然会令人觉得，聂作平想要刻画的，或许是一个遭人忽略的才子命运。

　　但若真这样写，《青山夕阳》的深度恐怕达不到我们今天所体会到的程度。

　　一开始，聂作平就没打算专心致志地刻画明朝的文人生活。全书开篇从杨慎遭受廷杖之辱起笔，惊心动魄地拉开了杨慎后半生的序幕，也揭示了朱明皇帝对待进谏大臣的冷酷无情。在聂作平这里，这样的开篇并非单纯为吸引眼球，他的笔触巨细无遗地描绘着刑罚现场，也将杨慎与嘉靖的冲突推向顶点，让读者不得不一步到位地“面对”冲突。聂作平当然懂得，小说需要冲突，有冲突才有发展，才有性格塑造。聂作平将杨慎与嘉靖的冲突展现给读者时，也将那个时代的冲突和盘托出。

　　嘉靖在位时，是明朝从巅峰逐渐衰落的时期。嘉靖既不好大喜功，也不开疆拓土，更不爱民如子，皇权就是此刻的皇权，天下就是此刻的天下，在祖先的荫庇下坐享其成。所以嘉靖一朝，朝廷内外都看似风平浪静。但无论什么样的时代，总是不缺人与人之间的性格冲突。杨慎与嘉靖的冲突不仅是个人的性格冲突，还是皇权与一代士人的冲突，更是时代平庸与个人卓异的冲突，这就使小说的内涵丰富地展开。

　　聂作平大胆采用了多视角的表现手法。全书分为三个部分，最强烈的冲突焦点集中在第一部。聂作平的创作手法更令人眼花缭乱，以七个人的言说来交代这一被时代掩盖的剧烈冲突。小说的叙述者上至嘉靖，下至占山为王的土匪。这是巨大的落差，也是反映时代各个层面最好的叙述方式。每位叙述者都从自身出发，将所有线索和亲历亲见全部交集在杨慎身上，让读者既能看到杨慎的各个侧面，又能看到各种人物对以杨慎为核心的士人们或倾慕或冷漠的态度。在读者这里，几乎是自己也未觉察地就对嘉靖一朝的平庸底色有了真切的认识和了解，同时也对主人公杨慎有了真切的感悟——一个活生生的士人形象在读者眼前浮现。他遭受着不公的对待，经历过无尽的流放生涯，却始终无法摆脱身处的平庸时代。对心怀抱负的士人们来说，忍受平庸比忍受尖锐更为艰难。杨慎的一生虽不平坦，却无时不在平庸的氛围中深陷——出场的每位叙述者，除了他们眼中的杨慎，谁不是那个时代塑造的平庸之辈？所以，杨慎的流放是个人的流放，不是一个时代的流放。因此，聂作平以看似奇峰突起的廷杖为开篇，也不过是在平庸的时代中凸显杨慎个人的痛点。

　　传统士大夫，士可杀不可辱。不论聂作平将廷杖描述得如何残酷，仍不惜以第二次廷杖的屈辱来展现杨慎内心的激烈冲突。无论时代如何，平庸从来不是士人们的人生取向。所以在我读来，聂作平笔下的杨慎甘愿受辱也不愿让自己随波逐流，是一个士人对自己命运的选择，也是数千年中国传统中一位真正士大夫的选择。也正因如此，和杨慎有所交集的所有人——除了嘉靖，都不由自主地尊敬他，追随他，发自肺腑地仰慕他。

　　整部小说中，聂作平始终将细节的虚构依附在真实的历史中，我们才从杨慎身上，真正体会到一个士人的人格魅力和力量。在兵荒马乱的时代，许多人的选择甚至历史成就，其实是时代中的被逼无奈。承平时代，杨慎的选择却不是每个人都会心甘情愿地主动走近。正因如此，我们才从杨慎那里看到一个庸世的耀眼之处，它集中在杨慎的日常当中，也集中在杨慎的言行当中。作为读者，我们能深切感受到，当一个人驱使自己的人生逆流而上，他会到达自己所处时代的什么位置。

　　如此运笔，聂作平的小说才跨越主人公的文学成就。杨慎的文学成就固然值得一写，但从他在庸世中挺拔而出的人格来看，单纯的文学成就无疑比不上他为那个时代镀上的亮点，哪怕这亮点是以半世流放为代价，却让读者体会到，漫长历史中的精神价值怎样薪火相传。

　　人无法避开时代的笼罩。杨慎的确属于他的时代，却又不断地超越时代，这就使他和时代的关系变得千丝万缕而耐人寻味。聂作平以其出色的文笔和架构故事的才能，为我们刻画了一个士人的形象，也是一个孤独者的形象。不论杨慎身边聚集着多少人，他始终是孤独的，不论在朝之时，还是在云南的流放岁月。在人的命运和时代的命运中，孤独也许就是杨慎对那个时代做出的最激烈抗争，令我们在掩卷之余，不得不感叹，不得不唏嘘，也不得不生出朦胧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