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直落亚逸

(2025年12月05日)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行走直落亚逸
 

( 2025-12-05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新华走笔
 
舒 畅

  入夜的直落亚逸街,常常掩映着声色。一溜旧式两三层骑楼里,藏着韩式烤牛肋骨、文莱的生鱼片沙拉等。酒馆窄小幽深,高脚凳一直漫到路边。栖居其中的几座庙宇,显得寂然。但拜妈祖的香火,不曾断过,一如这100多年来的样子。
  “直落亚逸”,马来文Telok Ayer的闽南语音译。Telok是湾,Ayer为水。这不是比喻。新加坡还是英国殖民地的年代,街道一侧就是海。
  这是一条弓形小街,不过一个车道宽。新加坡开始填海造陆以前,直落亚逸以东全是海——如今,那片水面是中央商务区、金沙酒店、滨海湾花园。而在清朝,直落亚逸是下南洋的华人,踏上陆地的第一站。
  11月的第一天,我们从弓形的最北端出发。那里坐落着粤海清庙。
  1820年代,新加坡发展贸易,航线连着广东、福建。那时中国正值清道光年间,经济萧条、天灾频仍。沿海的人下南洋,船出去了,命就交给天。
  “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人,第一件事就是要感谢神明庇佑,所以在岸边修庙。”许振义说。他是这趟街道漫步的向导,曾当过新加坡民防部队发言人、驻上海商务领事。40岁过后,兴趣使然,他去南京大学念文学博士,研究课题包括移民历史。此刻他站在粤海清庙门口,头顶是一盏写着“风调雨顺”的油纸灯笼。
  “粤”即广东,“海清”是求海晏河清。最早的庙,是一群潮汕人用树干、树皮在此搭起来的屋子,供奉掌管海上安宁的妈祖。
  我们从两扇红门而入。院落方正宽阔,尽头并排两座庙,分别供奉妈祖与治水御火的玄天上帝。屋顶飞檐高翘,屋脊、垂脊、斜面上密密叠着各色人物、亭台楼阁,还有4条青龙盘绕。那些人物取自《三国演义》《西游记》等故事,200多号,神色各异。
  这些造型,都出自潮汕的“嵌瓷”工艺:用铁剪等工具把彩瓷剪成碎片,再在贝壳烧成的灰胎上拼贴成形。许振义让我们看一幅嵌瓷壁画:左下方,4个身骑白马的人分成两派,举着旗帜拼杀;右上方山石间,十几个绿林打扮的壮汉围着一个黄袍男人观战。这幅画叫“杨家将金沙滩救主”。
  妈祖庙里,几块牌匾高悬,刻着“曙海祥云”“后戴坤元”等字样。庙外的十字路口,“三星枢纽大厦”“金凯源中心”等数座高楼环伺。红灯一转绿,往西南方向走,直落亚逸路边有群聚的酒吧,跟前竖着两根气球做的妖怪牛角。正是万圣节前后,晚上它们会亮成橙色。牛角对面,就是曾经的海。
  暑气蒸腾的上午,我们路过静悄悄的川菜馆、气球牛角、盖饭专卖店,停在一座夹在牛排馆和烤肉店之间的小庙前。福德祠,曾供奉土地神“大伯公”,守着一片坟地。
  “过去,有钱人死了,就有坟山,一个人的坟可能大到像篮球场。可是有的人没钱,人没了,不可能回去,只能靠同乡、同宗人修公墓。”许振义说,福德祠当年统筹着两大方言社群的坟场:粤语、客家话的“青山亭”和“绿野亭”。
  何以名“亭”?“有坟地,就会修亭子,给来拜拜的人歇脚。”他说,很多旧坟场如今早已换了模样。热闹的商业中心乌节路上,高岛屋百货那块地,曾是“泰山亭”。中央医院一带,曾是“恒山亭”。
  “有亭就要有庙,有庙就要有神,坟山一般会供奉大伯公。”福德祠由粤语、客家话社群合建,也兼作接济同乡的场所。
  “那时候两派人合作管理,就像现在两个商会要办聚会,两个会长都要讲话。谁来顾庙?广府人雇一个人,客家人也雇一个。”
  穿过酒店,是与直落亚逸平行的厦门街,民间称“义学口”,因华人义学“萃英书院”曾在此。书院现在成了潮汕菜馆。附近还有北京街、南京街、福建街、中国街。
  从厦门街绕回直落亚逸,我们经过来自印度的穆斯林社群所建的纳哥德卡殿、阿尔阿布拉清真寺。英国殖民者当年把这一带划为华人聚落,但这里也落脚过马来渔民、印度移民。
  在这两处建筑之间,我们走到了此行的终点,1840年落成的天福宫。主殿供奉两尊妈祖,一尊粉面,一尊黑面。粉面是人间模样,黑面替百姓受苦。等她成神,则为金面。
  主殿中央有块“波靖南溟”匾额。1905年,漳州、泉州发大水,新加坡闽商筹钱赈灾,朝廷以墨宝奖赏。1907年,一张黄绢由军机处送往福州,经闽浙总督转寄新加坡,摹刻成匾。
  天福宫对面,曾有一座戏台。逢神的生日有戏演,平日给小孩子念书。如今那里是一栋福建会馆的大楼。我们到时,楼前铺着红毯,搭了棚子,加装柜式空调,为即将到来的第八届福建文化节做准备。
  最早,福建会馆就设在天福宫内,接待刚上岸的新客。一个新来的华人,可能是这样过的:他在海上吐得要命,以为自己挨不过去了。忽然,远方显现陆地,那就是“星嘉坡”了。他跑去妈祖面前还愿,在会馆的大通铺借宿。然后找工,找厝,慢慢安下心。他把收入装进信封,托“水客”带回家。也许等得到回信,也许等不到。
  他也许在新加坡河干搬运。许振义说,河边的苦力分好几种:“钩海底苦力”把货从无法靠岸的大货轮卸到驳船,“山顶苦力”再搬上岸。能搬着货、在晃动的木板上稳稳走的人,就有资格穿上深蓝色衣服,那是进阶的标志。
  百年过去,新加坡河几乎听不到船声了。货运早搬到更远的自动化港口,机器在黑夜里接力。河边多的是华侨银行大楼里的白领,出来透口气。和直落亚逸一样,沿河是吃吃喝喝的好去处。高脚凳上,总有人望着远方出神。不论清晨还是黄昏,总有健身的人喘着粗气,跑过湿热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