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张博令
马笑非
20多年,足够让山间的幼树长成栋梁,让襁褓中的婴孩接过生活的担子,也足够让一部纪录片的叙事,从族群转型的生存之问,延伸至灾后重生的生命之歌……
1999年,北京师范大学纪录片研究中心主任、导演张同道首次深入四川省平武县厄哩寨(当地人称白马寨),以藏族四姐妹为主角开启拍摄,记录下她们从青涩少女到成熟女性的蜕变,也见证了厄哩寨从伐木狩猎到家庭旅游的转型。20余年后,一次天灾将张同道“带回”故地,四姐妹灾后重建家园的曲折经历再次进入他的镜头。
两次意外:20多年羁绊的缘起与续章
“叔叔,我妈不见了!这里发洪水,路断了,信号也没了,已经三四天没联系上妈妈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2020年夏日,张同道接到一个“陌生女孩”的电话。
来电的是《白马四姐妹》中二姐晓小的女儿田冬梅。张同道记忆中,那个坐在自己膝头数摄影机按钮的小姑娘,如今正在寻找母亲的踪迹。这通意外的求救电话,让中断18年的拍摄,以一种惊心动魄的方式重启。
时间倒回1999年,彼时张同道正为拍摄《中国文化之谜》纪录片在成都调研,目标是追寻三星堆文明的迁徙踪迹。有学者推测,这支古老文明可能沿长江上游散落,张同道便带着团队循着长江支流往深山里走。三星堆文明的迁徙线索终未寻得,他们却在川甘交界的高山河谷间,与栖居于此的白马人相遇。
旧谜未解,又添新谜。
这群人的“矛盾气质”当场抓住了张同道的眼球:明明生活在寒风凛冽的山区,却人人身着绣满花纹的艳丽裙袍,头戴缀着三根鸡毛的窄沿白毡帽,既不抗风也不御寒;妇女发髻上挂着鱼骨贝壳制成的“鱼骨牌”,在连河流都少见的深山里,竟藏着“海洋的印记”。华丽装束与原始环境的碰撞,奇异风俗与未知过往的交织,让张同道敏锐觉察到——这与三星堆的线索一样值得一探究竟。
随着研究深入,他了解到白马人最早出现于司马迁的《史记·西南夷列传》,被称为“氐类”。《三国志》也记录了氐人活动,活动范围大致就在今日川甘交界山区。魏晋以后,官方史书少有记载,仅民间志书留下一些踪迹,如白马番、白马路。
关于白马人的传说也有不少,当地的老人也常向张同道讲述一二。其中一个代代相传的故事,与现今白马服饰相印证:他们的祖先有一次被敌兵追杀,饥饿困倦昏睡路边,正当敌兵准备深夜突袭时,一群锦鸡发出警钟般的鸣叫声,让他们的祖先惊醒,从而避免了敌人的突袭。为感念公鸡的救命之恩,白马人把白鸡毛插在白毡帽上。
1998年的特大洪涝灾害后,“天保工程(天然林保护工程)”随即启动——厄哩寨遇上了“转型危机”,其所在区域被划入禁止乱砍滥伐、执行退耕还林政策的范围,千百年来靠伐木狩猎为生的白马人,将何去何从?“不能砍树,难道坐吃山空?”寨子里的叹息声让张同道下定了拍摄的决心:“我要记录下他们如何应对这场危机。”
他住进村主任家,白天跟着村民上山认药材、学农活,晚上围在火塘边听老人们唱无字的民歌。村主任家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性格鲜明,最大的24岁,最小的13岁,四姐妹问张同道:“不能砍树,也不能种地,我们能不能像九寨沟那样搞旅游?这里好山好水好风光,吃的也绿色,不也是条出路?”
大山里的姑娘,像格桑花那样热情、奔放。四姐妹个个都有看家本领。大姐伍音早勤劳善良,一双巧手,做出来的饭香极了;二姐晓小温顺爱笑,眼光长远,“投资嗅觉”灵敏,是全寨里最先搞家庭旅游接待的;三姐小英美爱美时尚,一心想去九寨沟跳舞;四姐金银早从小展露出主持天赋,舞台上风姿出众,一点不怯场。
四个姑娘让张同道看到了白马人的生命力,他决定将镜头对准这四姐妹——她们的青春与抉择,正是整个族群转型的缩影。《白马四姐妹》的镜头,记录下她们第一家家庭旅馆开张时的忙乱,也见证了第一辆旅游大巴驶来时寨子里的欢呼。“当时我的工资一个月才三四千,四姐妹一家一年就已经能挣到十几万了。”张同道由衷地高兴。
在四姐妹的影响下,白马人靠着歌舞与山水赚到第一桶金。一年春节时,张同道从峨眉电影制片厂拉来一卡车灯光设备,把厄哩寨的晒谷场照得比月光还亮。当四姐妹穿着艳丽裙袍走进圈圈舞的人潮,歌声穿透寒夜,张同道知道这场“意外邂逅”,会成为他生命里最漫长的影像约定。
《白马四姐妹》的拍摄历时4年,张同道以为这段影像故事已画上句号。他与摄制团队打包设备离开时,还是小女孩的田冬梅坐在张同道腿上拍了大合影。
张同道没有料到,重逢会以求救的方式到来。
接到田冬梅的消息时,张同道很着急,想尽各种办法打听其母亲的下落。他通过朋友得知,山里交通阻断,救援不便,救援团队要等雨停了、天气转好才能进去。在救援团队赶到寨子后不久,张同道就接到了二姐报平安的视频电话,她笑嘻嘻地问张同道,自己看起来“美不美”。此事过后,张同道萌生了回去看看的想法。
半个月后,张同道来到了曾经红红火火,如今却变作泥塘的旅馆前,震撼和悲凉涌上心头。裸露的山脊,大面积的滑坡,仿佛揭去发丝的头皮。到处都是断裂的路,曾经借住过的屋子、床被淹没了,白马人艳丽漂亮的服饰不少也陷在泥里。眼泪与呜咽传染着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人,白马人再一次陷于“危机”。
看着她们沾满泥浆却依旧坚毅的脸,张同道再次举起摄影机,拍起《白马姐妹》。从1999年意外遇见的生存转型,到2020年意外重逢的灾后重生,20多年里的两次“意外”,串起的不仅是一部纪录片的始末,也是四姐妹从少女到母亲的蜕变,是一个族群在时代浪潮里的坚韧。这一次,张同道想要记录下她们如何在废墟上,“舞”出新家园。
“舞”出新生:变迁中不变的生命底色
一支队伍浩浩荡荡顺着夺博河边跳边行,几位青壮年男子走在前边,头戴沉重的曹盖面具,反穿羊皮袄,全寨人紧随其后。到了青冈峰,背山面河,全寨人跳起圆圆舞,服装颜色鲜明,帽顶鸡毛飘飞,祭拜“白马老爷”,场面震撼、庄严、静穆。
1999年春节,张同道第一次见证了白马人的神圣仪式。白马人把厄哩寨称作白马——其他村寨都不称白马。距寨3公里有一座青冈峰,白马人称叶西纳蒙,意为“白马老爷”。
在缺少权威史料的情况下,他们传承至今的这些特色服饰是了解白马人最好的研究对象之一。“服饰不仅仅是审美表达,而且是刻着族群记忆的精神象征。没有文字的白马人,也许就是这样用针线将历史绣进衣袍。而身着盛装尽情舞蹈,则是他们面对生活最直接的态度。”张同道说。
《白马姐妹》中交替出现的新老影像为纪录片提供了叙事纵深。家园被洪水摧毁,这份刻在骨子里的基因,也成了白马人最坚实的精神支撑。女性在重体力活面前从不含糊,搬砖抬木的队伍里,她们的身影与男性一样挺拔。大姐拆除旧烟囱,砖屑与烟灰簌簌落下,镜头一转,便叠化出当年新房装烟囱的画面——彼时的新烟囱承载着生活希望,如今拆旧建新,不变的是对家园的坚守。
二姐晓小在泥泞中捡起一张被泡软的旧照片。画面里,年轻的她在田埂上采摘南瓜时笑靥如花,与如今视频里那句“我美不美”的乐观模样如出一辙。她抖落照片上的泥点,塞进贴身的衣兜,转身又去帮邻居抬木板。“哭没用,房子塌了能再盖。”她擦着额头的汗对张同道说。
三姐小英美最终没能去九寨沟跳舞,却在城里为孩子撑起了一片天。因为自己没读完小学,她坚决把家搬到县城,每天围着孩子的功课和家务转。但只要得空,她就会对着镜子描眉,与17岁时用铅笔描眉的青涩动作完美重合——她爱美的天性、对生活的热忱一直都没变。
四姐金银早则替姐姐圆了“山水梦”,在九寨沟开起饭店,客人多时,她依然会换上民族服饰上台跳舞,和14岁就做主持时的自信姿态毫无二致。
寨子里的矛盾也曾让村支书小木他焦头烂额。政府的重建补贴款如何分配,村民大会开一次吵一次,各家为自家损失据理力争,嗓门大得能掀翻临时搭建的帐篷。可转头听到谁家要挪木楼框架,刚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人们,立刻抄起木杠凑过来,“一、二、起”的号子声震得山响,几十个人齐心协力,就把沉甸甸的木楼抬向新地基。这就是白马人,吵得热烈,帮得实在,千百年来,白马人的生命底色始终不变。
张同道真正读懂这份“不变”,是在2023年春节。白马寨重建基本完成,四姐妹回家过年,再度跳起曹盖舞。“广场上的曹盖舞依旧庄严肃穆,但一到家里却全然不同,先是威风凛凛地驱鬼拿邪,接着便是娱乐狂欢,四个人抬起我来抛到空中,再蹲地三下,名曰筛糠。”张同道说。
祭祀唱,狂欢也唱;高兴唱,悲伤也唱;休闲唱,劳动也唱;迎客唱,独自也唱;结婚唱,葬礼也唱……白马人的日子是用歌舞串起来的。“人活一辈子,唱跳一辈子。唱跳的欢乐才属于自己,生活在大地上像匆匆过客,不唱不跳干啥呢?”白马人的古老民歌这样唱道。
白马人崇尚万物有灵,把大山视作神明,可真正帮他们闯过难关的,是自己骨子里的坚韧与豁达。伐木狩猎的时代结束,他们用歌舞迎接旅游新生;洪水冲毁家园,他们用双手重建,用舞蹈驱散阴霾。服饰会旧,房屋会新,但那份以舞迎新的生命底色,在20多年的时光里,从未改变。
镜头追着旅游大巴的车辙、洪水的踪迹、重建工地的夯土声移动,最终定格的,是那些在变迁中守着本真的身影。这场跨越半生的生命对话背后,不仅是一个族群的起落,更是一位导演与一方水土的绵长羁绊。
薪火相传:影像为媒,“两次三代”
从1999年《白马四姐妹》开机时的泥泞山路,到2020年《白马姐妹》重启时的灾后废墟,20多年时光流转,镜头不仅记录着一个藏族村寨的时代变迁,更搭建起一座跨越三代人的教学桥梁。
1999年的厄哩寨,还没有通柏油路,张同道带着当时还是本科生课代表的樊启鹏,踩着没过脚踝的泥巴,扛着沉重的摄影机进山。彼时的樊启鹏刚接触纪录片创作,对“现场叙事”的理解更多停留在理论上。张同道没有急于输出技巧,而是让他先与白马人接触,在同吃同住中感受当地风俗特色,然后在现场指着人群中热烈跳动的身影说:“纪录片的镜头要追着‘生命力’走,而不是追着参数表走。”
在《白马四姐妹》4年的拍摄周期里,这样的“现场教学”每天都在发生。隆冬时节的厄哩寨气温低至零下20摄氏度,两人挤在没有暖气的招待所里,围着炭火讨论拍摄方案。张同道教樊启鹏如何从村民的闲谈中捕捉转型期的焦虑与希望,如何在狂欢中快速切换拍摄角度;樊启鹏则用年轻人的视角提出建议。这种“师徒同场、教学相长”的模式,让樊启鹏对纪录片创作有了深刻理解。5年后,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张同道的第一届博士生,成为名副其实的“开山大弟子”,也接过了影像传承的第一棒。
2004年《白马四姐妹》杀青时,樊启鹏已能独立完成纪录片的策划与拍摄。后来,他也成了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张同道将《文学的故乡》系列纪录片的部分拍摄任务交给他来带队。而这种“项目带教”的模式,也逐渐成为北师大纪录片中心的核心培养方式。张同道常对学生说:“书本能教你镜头语言,但教不会你面对白马人抛来的青稞酒时,该如何放下机器先共情;能教你剪辑技巧,但教不会你在洪水废墟前,该如何用镜头承载那份沉重与坚韧。”这些只有在现场才能学到的智慧,他毫无保留地传递给每一届学生。
2020年夏天,当田冬梅的求救电话让《白马姐妹》的拍摄提上日程时,传承的接力棒交到了新一代学生手中。这一次,陪在张同道身边的是硕士研究生杨尔康。初到灾后的厄哩寨,杨尔康面对一片狼藉的废墟,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取景。张同道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让他不拘泥于故事的主角四姐妹,主角可以是泥泞中的一张旧照片,也可以是斑驳将落的瓦片。在接下来的拍摄中,张同道带着杨尔康记录四姐妹重建家园的日常,从大姐伍音早拆旧烟囱时的专注,到四姐金银早在九寨沟跳舞时的自信,每一个镜头都能成为生动的教学案例。
这种“在实践中纠错,在观察中成长”的教学方式,让杨尔康在短短4年内迅速成熟,2024年,他又顺利考上了樊启鹏的博士生。而《白马姐妹》这部纪录片,正是这场传承最珍贵的见证。
在张同道看来,“所有纪录片都是教学片”绝不是一句口号。《白马姐妹》的剪辑师也是他几年前毕业的硕士生,而他带的在校生基本上全员都会参与到项目中,从前期拍摄到后期制作,整个项目就像一个流动的课堂。
这种传承,早已超越了单纯的技艺传授。20多年间,张同道的学生们跟着他走进白马寨,不仅学会了纪录片创作的专业技能,更读懂了影像背后的人文温度。他们见过白马人伐木时代的迷茫,见证过旅游转型的欢腾,亲历过灾后重建的坚韧,这些经历让他们明白,纪录片不是冰冷的影像记录,而是与拍摄对象共同成长的生命对话。就像白马人用歌舞传承文化,张同道和他的学生们用影像传承着对真实的敬畏、对生命的尊重。
当《白马姐妹》的片尾字幕滚动,出现主创名字时,一种跨越三代的传承力量扑面而来。20多年里,厄哩寨的木楼变成了砖房,泥泞路变成了高速路,但“以项目代教学”的理念从未改变;四姐妹从青涩少女变成了成熟母亲,而纪录片中心的师徒接力还在继续。这种传承,就像白马人帽子上的白鸡毛,历经风雨却始终鲜明;又像他们口中的民歌,代代相传却永远鲜活。影像会褪色,岁月会流逝,但这份以影像为媒的薪火,终将在更多人手中燃烧不息。
20多年的光阴改变了四姐妹的容颜,刷新了山寨的面貌——夺博河道上方一条高速公路凌空越过,砖瓦混凝土替代了传统木楼,厚实的防洪坝、柏油马路、明亮的路灯都为这个村寨带来新的憧憬,但白马人的生命底色始终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