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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12-19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人文漫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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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咏瑾
当你置身于建德,会感觉自己正靠近某种独具风骨的人文美学。
这里古为越地,地如其名,三国吴黄武四年(225年),孙权升大将孙韶为“建德侯”,取“建功立德”之意。岁月流转,当“功业”的喧嚣渐渐沉淀,“建德”二字反而显露出更为本质的追求——“建”之所向,终归于“德”。在随后数千年的岁月更迭中,建德留给人们最深的印象,是那些与情操相系、被世代传颂的人与事。
笔墨散淡的开端,似乎始于在“建德”一名出现之前更为久远的东汉初年,那位视功名富贵如浮云的严子陵。本名“庄光”的他,少有高名,与后来的汉光武帝刘秀同游学。刘秀称帝后三次征召而不去,“不顾万乘主,不屈千户侯”,为天子不得之臣,宁愿在富春山下隐居垂钓,形成了有别于姜子牙的另一种“钓台文化”。
这位后来姓名因避皇帝讳而被改得面目全非的严子陵,其气节却为后世诸多知名文人反复赞颂,范晔、权德舆、梁肃、吴筠、罗隐……“人世自今古,清辉照无垠”,他们不断分析着、品味着、设想着当年他的对答、心态与余韵。可任何时候人生的选择都是复杂而纷繁的,再怎么羡慕严子陵的气节,山间林下,又有几人真个幽独?“两岸烟林,半溪山影,此处无荣辱”。古今多少文人雅士来到这里,既感到了内心的叩问,又得到了灵魂的某种安慰。
比如孟浩然,这位唐代开元年间的大诗人,本名“浩”,字“浩然”,字较于名,多了那么一小段韵脚,映照着他多思多悟的一生。唐开元十八年(730年),自谑“遑遑三十载”,失意的他一头扎向吴越的山水,将人生中的一个夜晚泊于建德江上。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诗句随着江水漾开,汇入中华文化的长河。
那一刻,孟浩然也许卧在船舷边,因为只有视角极低,贴近整个浩大的江面,枕着天与月的倒影,蓦然发现一片旷达中,天低于树,月亮于水中缓缓浮泅而来。在这样的树、天、江、月的仰观与俯察中,天地由此形成巨大的闭环,人,以及人类亘古以来自然生发的忧伤,变为其中渺小的一点。到了这一步,无诗意不可生发,无忧愁不能开解,也许自澄之境的美学核心,即是将自己放低,于清风之中,复归于无我。
透过这里的白波与苍嶂,人文的构图,在严州古城达到精妙:城堞形似半朵梅花,故史称“梅城”,有“天下梅花两朵半”之谚——北京一朵,南京一朵,而严州,独占半朵。这“半朵”的谦称里,藏着古严州稍退半步的自信与风雅。从三国始建的1800余年来,这半朵梅花掩映在江南的一角,是目前全国为数不多的州府规制清晰、街巷肌理完整、历史文脉可循的文化古城。
从高空俯瞰,由南门“严州”牌匾下穿城而入,沿着正龙街、南大街一路向北,俯冲过古城的中轴线,可以看到两侧大量的明清至民国时期的民居建筑:白墙黛瓦、马头墙林立,透过砖雕、木雕与石雕,不断拓展着属于这里的层层景深,而目光所及更远处,现代民居远远排开,不时见到高大的灰色石墙上,绿与红的藤蔓笔直向上延伸。
留住时光不易,近年来,此地恪守“修旧如旧”原则,所修复的元末明初300余米城墙,以及3座城门、15座古牌坊、70余幢老建筑穿过时光,再度走到了我们面前。
此地各个古牌坊,好似时光之轴上的某种文化刻度,当人们的视线穿过依次而立的建德侯坊、思范坊、汉富春治坊、理学名邦坊、状元坊、三元坊、清朝耳目坊……无垠的时空在这里不断折叠。一路走下去,你能在不同的牌坊下“邂逅”范仲淹、商辂、祝允明、董其昌、方逢时等先贤大儒,并与他们一一隔空作揖。放眼四周,杜牧、陆游等名士良臣仿佛刚刚擦肩而过。街角的书塾里,张栻、吕祖谦等理学大师正在传道解惑。袁枢刚在任上完成了他震古烁今的《通鉴纪事本末》,并首次刻印在严州……
沿江一脚踏出严州,眼前即钱塘江流域最大的三江汇流处。由三根线条延伸开去,便是那卷赫赫有名的《富春山居图》之精华所在。在这里,你举起手机无论如何拍摄,都与昔年黄公望笔下的山水写意渐渐融合。
北宋画家郭熙曾在《林泉高致·山水训》中,提出山水画技法理论中极负盛名的“三远”:“高远”为“自山下仰山巅”,“深远”为“自山前窥山后”,“平远”为“自近山望远山”。其中,高远色清明,深远色重晦,平远色明晦相间。黄公望整合前人论述,形成系统性空间表现体系,意即通过描述山体形态特征,体现观者追求超脱澄澈的心理境界,主客体融合,“见其大象”矣!而严州之外,三江之畔,正是这一空间表达方式付诸笔端的重要实践地。
是夜,我们如同画中人,乘船行于画中,去月亮岛观看一场沉浸式山水舞台剧。穿过洋安大桥、建德大桥、白沙大桥、新安江大桥……船在夜色里悠然掠过,好像游鱼在平缓的水面上牵引出一条长长的波纹。青蓝色的天际与糅合了两岸灯火的青金色水面融为一体,头顶一座座巨大的钢结构桥梁倏忽靠近又倏忽远离。
关于建德的人文美学,不在于惊艳,而在于沉淀:从严子陵的钓竿到孟浩然的孤舟,从半朵梅花的城堞到黄公望的远山,这里的一水一石、一坊一巷,都在无声地完成着一种美学精神的建构。当无数历史细节沉淀后,最终留下了那抹宁静而致远的文化底色。每一个到来的人,都在这里找到与世界相处最安宁的姿态。这,也许正是建德风骨之于我们,最珍贵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