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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12-19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人文漫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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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吴 雨
时空的图卷以一种奇幻方式,缓缓展开在某个特殊位置,造就了跨越漫长时光的相遇。
带着满腹心事,林语堂踱进了苏东坡的一生,直至心灵深处。在这里,林语堂触及到了一种“魔力”,足以将满目疮痍修葺成人生风景。
后来,林语堂用一本传记——《苏东坡传》记录下了这趟旅程,并留下一句慨叹:心灵的喜悦和思想的快乐,才是万古不朽的。
(一)
水光潋滟的西湖,原本一汪死水,被苏东坡所拯救。
此时的苏堤上,绿洲葱翠,宛如由水中浮出,倒影明如照镜。林语堂抬眼便撞上了苏东坡的秀眉明目。
相较第一次被贬到杭州做通判,此次升任知州的苏东坡手握实权,大展抱负,他眼神里的睿智和坚毅,让林语堂钦佩不已。
疏浚河道、修筑堤坝、赈济灾民、创立救济机构……苏东坡的政绩被当地百姓反复歌颂。但在林语堂眼中,相较苏东坡的情怀而言,杭州还是太狭小的存在。
“处此乱世,他犹如政坛风暴中之海燕,是庸妄官僚的仇敌,是保民抗暴的勇士。”林语堂评价苏东坡“浪迹天涯”充满真诚勇敢,在外省为官时比在京师为官时对国家的贡献大。
一生宦海沉浮,颠沛流离,大半个中国都留下了苏东坡的足迹。有人用“八三四一”来总结苏东坡的一生:曾任八州知州,前后担任过吏部、兵部和礼部等三部尚书,四处贬谪,还给皇帝当过一任“秘书”。
大多数时候,苏东坡单枪匹马只身奋斗,常常遭遇失败。
“政治上的勾心斗角与利害谋算,与他的人品是格格不入的。”林语堂惋惜苏东坡一直卷在政治漩涡之中,也赞叹他的光风霁月,高高超越于蝇营狗苟的勾当之上。
和苏东坡一样,林语堂生于政局动荡的时代,也曾主动或被动地卷入其中。对于苏东坡的遭遇,林语堂感同身受,有着跨时空的理解。
现代心理学用“镜像神经元”理论解释这种现象,而林语堂选择使用最直白的表达:“我认为我完全知道苏东坡,因为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是因为我喜爱他。”
林语堂一生没当过几次官,且大都以迅速失败而告终。他的一生同样颠沛流离,出走半生也没有回到故土。
不同的是,林语堂没有像苏东坡那样执着热烈地投身国事,他碰到石头后会顺势拐个弯,流向一条更愉悦的河道。转专业、辞职、辞官、改换阵营、割袍断义……林语堂潇洒转身的背后,是做自己的胆量和自由。
苏东坡尚且嗟叹:“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林语堂却已拒绝内耗,立志成为“自己的主角”,在出世和入世之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二)
黄州城外沙湖道中,一场春雨毫无征兆地落下。
人们惊呼着躲避,林语堂很容易便发现了淡定而从容的苏东坡。他就那样定在原处,幽幽吟出一阙《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因“文字毁谤君相”获罪,苏东坡被贬于这个长江边上的穷苦小镇,在日复一日中逐渐转变成一个立在山边田间的农夫。大自然的广博,激发出他的“超旷之襟怀”,仿佛压抑的自我被骤然唤醒。
“这时他成了自然中伟大的顽童——也许造物主根本就希望人是这副面貌吧。”林语堂感叹。
波澜曲折诗里见,豪情逸趣笔端生。
熬过的难开成花。忧患拂逆中,苏东坡的天真淳朴、温和厚道、乐观通达分外难得,让林语堂深感“魔力”,这正是他所要尽力描写的。
“他的一生载歌载舞,深得其乐,忧患来临,一笑置之。”林语堂能够感受到苏东坡眼中那种前所未有的辽阔,这不只是惺惺相惜的默契,更是一种深入心灵的共鸣。
因此,林语堂看到的苏东坡更加丰富,并给他了一大串“生动”头衔: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悲天悯人的道德家,黎民百姓的好朋友,假道学的反对派,瑜伽术的修炼者,心肠慈悲的法官,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月下的漫步者,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
作家祝勇说,艺术家,其实就是最好的生活家。有的艺术家必须依托一个好的时代才能生长,但像苏东坡这样的人是大于时代的,无论身处怎样的时代,时代都压不死他。他给予那个时代的,比他从时代中得到的还多。
穿越一个又一个时代,苏东坡的人生哲学让无数中国读书人为之倾倒,林语堂不仅是倾慕者,更是践行者:“我们不去追求完美的理想,不去追寻那势不可得的事物,不去穷究那些不可得知的东西……最重要的问题是怎样去调整我们的人生,使我们得以地和平地工作,旷达地忍耐,幸福的生活。”
具有强大自我的林语堂,善于调剂和享受生活,不断在逆境中“支棱起来”,他和苏东坡一样习惯用幽默和创造力将困苦转化为生活美学。
(三)
北归前夕的夏夜,苏轼与学生姜唐佐对坐礁石上,看海浪把星光揉碎成细碎的银箔。
此时苏东坡即将告别这个“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的“六无”世界,但林语堂看出他并未像料想的那样激动。
“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在漂泊无定的苏东坡眼中,世上之人不都被大海包围着吗,又何来出不出岛的区别?
其实,林语堂从苏东坡的《书上元夜游》中,早已发现了端倪。一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足见苏东坡在岛上的人生态度,不必过于执着得失,随遇而安才能获得自由。
但姜唐佐想出去,迫不及待要去见识那个塑造老师人格魅力的世界。
“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苏东坡用题诗勉励姜唐佐,烙印着他标志性的乐观和豪气。有这份“魔力”加持,姜唐佐成为第一个从海南考出去的举人。
林语堂太明白苏东坡的“魔力”具有多大威力,这是“熠熠闪耀的天才所具有的”。这股力量由苏东坡呱呱落地开始,即强而有力地在他身上运行,直到死亡来临。
林语堂也是这样,常常将幽默视为化解苦难的核心智慧。哪怕是倾尽家财发明的中文打字机被弃如敝屣,他也并未陷于愤懑,反以自嘲化解:“人生在世,有时笑笑人家,有时给人家笑笑。”
《苏东坡传》的英文原名是《The Gay Genius:The Life and Times of Su Tungpo》,可直译为“快乐的天才:苏东坡的生活岁月”。
快乐的魔力,让两个同样“元气淋漓”的人在诗文中相遇,带着无所畏惧的真诚和勇气,像清风一样过了一生。
“他那不屈不挠的精神和达观的人生哲学,不许他失去人生的快乐。”林语堂这样评价苏东坡的一生,又何尝不是自己精神世界的投射。
磨难是灵魂成长的养料。林语堂笔下的苏东坡在人生逆境中绽放出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无数人的突围之路,沿着历史的崎岖汇聚成中国文化精神中最珍贵的部分,辉映着我们的过去,也将照耀着我们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