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飞过洞庭湖

(2025年12月19日)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候鸟飞过洞庭湖


( 2025-12-19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草地周刊
 
  周 楠

  霜风渐紧,洞庭湖畔的芦苇荡褪去了盛夏的青绿,晕染出一层苍黄。晨雾如纱,漫过粼粼水面,将洲滩、飞鸟都笼进一片朦胧的诗意里——又到了候鸟赴约的时节。
  雾气渐散,往日静谧的湖面骤然热闹起来。苍鹭静立洲滩,尖喙轻点水面,啄食着浅水中的鱼虾;斑嘴鸭成双成对,蹼掌轻拨,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小天鹅伸直脖颈,翅尖掠过水面划出优雅弧线,偶尔一个侧踢,溅起的水珠在晨光中闪烁;灰鹤舒展双翼,在天际追逐嬉戏,清脆的鸣唳划破长空。忽然,数十只豆雁从草丛中“哗啦啦”振翅跃起,惊得邻近的一群反嘴鹬瞬间腾空,翅尖扫过芦苇梢,带起簌簌细响。
  远处的长堤上,几抹身影静立如桩。观鸟爱好者们裹着厚实的外套,帽檐压得略低,长焦镜头对准天际,清脆的“咔咔”声在风里轻响,不似寻常的喧闹,反倒与芦苇丛里的簌簌声、候鸟的轻鸣交织在一起,将人与自然相融的灵动瞬间定格在镜头中。
  我偏爱洞庭湖的冬日。一湖碧水映着蓝天白云,天高地阔,岸边苇丛泛着苍黄的绒光,洲滩上苔草茂盛,清冽的空气里浸着晨霜的寒凉,又裹着枯黄草木的醇厚。这群远方来客的翅尖振响与苇丛絮语,驱散了冬日的沉闷,满湖满岸都透着盎然生机。
  作为“东亚-澳大利西亚”候鸟迁徙线路上的重要停歇地、越冬地,洞庭湖湿地广袤,水草丰茂,鱼类繁多,是越冬候鸟的理想家园。每年秋冬,360多种候鸟如约而至,其中不乏东方白鹳、黑鹳、白鹤、中华秋沙鸭等珍稀濒危物种。
  洞庭湖区近年被誉为“候鸟天堂”。要知道,这份人鸟和谐的图景,得来何其不易!
  南洞庭湖自然保护区南县管理局副局长陈新的家族故事,恰似一部浓缩的洞庭生态变迁史。1962年,南洞庭湖舵杆洲芦苇场成立,陈新的爷爷因枪法精湛被招为打鸟队队长。冬日的芦苇丛里,5米多长的抬铳埋伏在草丛中,一声巨响过后,有时能打下数十只飞鸟。鸟肉可食,有些羽毛还能换外汇。
  彼时的候鸟,飞过洞庭湖,望见成片芦苇丛时,大抵要心头一紧——那些熟悉的苇秆间,随时可能窜出火药的巨响与致命的铅弹,每一次盘旋降落都藏着未知的凶险。
  时光流转至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洞庭湖候鸟受到的威胁越来越大。一些地方形成的“吃鸟市场”,催生了规模化的非法捕猎产业链。相较于过去抬铳捕猎的有限影响,新型捕猎手段更具破坏性:剧毒的钾铵磷、呋喃丹拌着谷粒或鱼虾撒向滩涂,8元一包的20公斤装呋喃丹,能撒2万多平方米;一张张细密的捕鸟网横亘芦苇丛,成为候鸟难以逾越的死亡陷阱。
  2000年冬天,新华社湖南分社的两位前辈在保护区暗访半月。凌晨4点,他们踩着滩涂烂泥,跟随保护站工作人员追捕毒鸟者,眼前的景象令人痛心:“一片留着新鲜雁粪、羽毛和夜宿温暖气息的浅水草滩上,隔三五步就倒着一、两只雁鸭,两腿后蹬,嘴流唾液,眼睛圆睁,僵硬的姿势还保留着临死挣扎的痛苦”“有一只雏鸭还未咽气,在泥泞里绝望地扑着翅膀,小张他们还想抢救,但刚灌几口水,小鸭就断了气”。
  他们走访岳阳市区的“鱼巷子”,发现绿翅鸭、赤麻鸭、斑嘴鸭等野味被公然叫卖,“一只普通野鸭可卖30多元,一只大雁可卖到60多元”,部分野味还被远销广东牟利。两位前辈写下《寻鸟日记》,字字泣血,希望唤醒人们保护环境的良知。
  除了直接猎杀,农业面源污染、掠夺性捕捞、欧美黑杨种植、湿地围垸等人类活动,也在不断侵蚀着候鸟的栖息地与食物来源。
  保护与破坏的斗争从未停止。
  东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党支部副书记高大立,20多岁便投身湖区保护工作。他见证过“万鸟翔集”的盛景,也亲历过毒鸟猎鸟多发、候鸟数量锐减的低谷。为追捕毒鸟者,他曾脱去雨靴,赤脚在冰碴遍布的泥滩上奔跑数百米,双脚留下十几个伤口;为抓捕跨省猎鸟团伙,他曾在芦苇丛中冻得全身发抖,仍坚持埋伏。
  2005年,为期14天的洞庭湖水鸟野外调查结束后,调查组向全社会发出警报:洞庭湖鸟类栖息地正在丧失。2006年,监测到的东洞庭湖候鸟数量低于10万只,东方白鹳、小白额雁、白琵鹭等国际濒危物种明显减少。
  保护与破坏的拉锯战,在洞庭湖畔持续了数十年。真正的转折,始于新时代的生态治理。
  2017年,中央环保督察组进驻湖南,洞庭湖生态问题被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专项整治攻坚战全面打响:矮围网围被拆除,沙石码头被关停,被侵占的洲滩湿地逐步恢复。
  非法猎杀者受到严惩。2016年前后,多起非法捕杀洞庭湖候鸟案公开审理,有的不法分子被判处十二年有期徒刑。高大立说,为了让更多人知道不能伤害野生动物,他和同事与法院对接,推动一些典型的非法猎杀候鸟案在案发现场开庭,组织周边村庄的群众旁听。这些案件的宣判起到了很大的震慑作用,非法狩猎行为逐步绝迹。
  沿湖中小学也开设生态教育课程,“洞庭三宝”(候鸟、江豚、麋鹿)成为生态保护的鲜活教材,全民护鸟的氛围日渐浓厚。
  2020年,“十年禁渔”政策实施,渔民渔船上岸,“迷魂阵”“地笼网”被彻底清除,湖区恢复了久违的宁静。2021年冬,我与同事探访东洞庭湖鸟类救治避难中心,发现这里已不复昔日的“门庭若市”,全年仅接诊50余只候鸟,且多为迁徙途中体力不支者,受外伤的候鸟屈指可数。
  这时候的候鸟,飞过洞庭湖时,应该终于能卸下积攒了数十年的戒备。芦苇丛里没了猎枪的暗影,滩涂上没了毒饵的引诱,它们可以安心在浅滩啄食,在天际翱翔,体会“渡尽劫波故乡在”的踏实与沧桑。
  近十年来,洞庭湖越冬候鸟数量稳步回升,虽统计方式与监测范围仍有少许争议,但普法宣传的深入、护鸟氛围的养成,其成效确实有目共睹。
  然而,生态保护从来没有终点。全球气候变化、洞庭湖水文节律改变带来的挑战,近年正逐步凸显:上游的长江等来水减少,洞庭湖涨水时间推迟,退水时间提早、速度加快,季节性干旱频发,枯水期延长导致部分洲滩加速旱化,沉水植被死亡,苔草提前生长,直接影响了候鸟的觅食与栖息,也让一些不法分子有了可乘之机。
  2022年,洞庭湖区遭遇有记录以来最严重干旱,东洞庭湖核心区大、小西湖湖床裸露、龟裂如戈壁,我与高大立等保护区工作人员行走其间,边拍摄边感叹,生态保护又迎来了新课题。
  人类可以制止非法猎杀,却难以完全掌控气候变化与生态演变。面对洲滩旱化的困境,一些保护区启动修复性工程,在冬季水退时保留部分浅水区域,尽管作用有限,也努力为候鸟营造适宜的栖息环境。至于如何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人类的保护实践仍在探索之中。
  千万年来,候鸟循着星辰与季风,在天空中划出亘古不变的轨迹。洞庭湖于它们,是中途驿站,是越冬家园,更是人与自然相处的一面镜子。从猎枪与毒药,到守护与共生,这片湖的变迁,映照着人类对自然认知的觉醒。
  泰戈尔曾写下:“天空没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候鸟飞过洞庭湖的每一次振翅,是生命对自然的眷恋,也是这片湿地生态沧桑变化的鲜活注脚。而我们所能做的,便是以永恒的坚守,守护好这片湖、这群鸟,让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图景,在岁月长河中永续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