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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12-19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人文漫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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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彦林
灶上微红的火苗,静静地舔着黑乎乎的锅底。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泡,升腾起白色雾气,模糊了妻子忙碌的身影。整个厨房,弥漫在饺子香的暖意里。
“饺子熟了,快趁热吃!”
一家人围坐餐桌前,用筷子夹起这元宝状饱满的冬至饺子。当咬破薄面皮、馅汤溢出的瞬间,麦皮的香、馅料的鲜,连同那烫嘴的暖流,立刻从舌尖抵达心底,周身的寒意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冬至,白昼时间最短,夜最长。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冬天比现在冷得多。凛冽的寒风像刀片,刮得脸疼耳朵疼。老人常说:“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那时家里穷,可母亲总能在冬至这天变出饺子来。没有小麦面,就用高粱面、玉米面,甚至地瓜干面。有时用开水烫面,或者把晒干的嫩榆树皮磨成面,掺进高粱面、玉米面,这样擀皮、包馅都不破。我看着母亲揉面、擀皮、剁馅,手背冻得通红,却把每一个饺子都捏得很结实。待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我们一边吃,一边念叨:“冬至饺子夏至面……”那时不懂,现在才明白,那饺子包的不只是皮和馅,还有幸福与温暖。
我们通常把面皮包裹馅料用水煮熟的食物,叫“饺子”或“馄饨”。每每捧起饺子,我就想起“医圣”张仲景倾听人间疾苦的仁心。那该是东汉末年,苍穹下尽是冻死骨和离人泪。南阳白河畔的寒风,像一把钝刀,割着荒草,也割着穷苦人的耳朵。曾担任长沙太守的张仲景告老还乡时,车马行过这萧瑟之地,他望见蜷缩在田埂或路旁的百姓,因长期忍饥受寒,耳朵都冻烂了。张仲景行医济世一生,救过长沙瘟疫中的万千生命,此刻又被这“冻耳”刺痛了心。
回到故里,求医者依旧络绎不绝,可他心头总萦绕着白河岸边那些冻伤的耳朵。于是,他吩咐弟子在东关搭起了医棚,在人世间寒冷的一隅,支起舍药治伤的希望。冬至那日,那口大锅沸腾起来了。羊肉、生姜、花椒与几味祛寒药材,在热水中翻腾、交融,散发出一股浑厚而慈悲的香气。药香弥漫开来,仿佛一道无声的集结令,引来了那些在寒风中无所依傍的穷人。这锅汤,不叫“药”,取名“祛寒娇耳汤”。
食材被煮得烂熟,捞起,切碎,做成馅料,用面皮包成一个个耳朵状,再用原汤煮熟。弟子们将两只“娇耳”与一碗滚烫的原汤,逐一捧到乞药人的手中,解除人们的痛苦。这“娇耳”不是食物,而是行医者烹煮给寒冷人间的一剂温暖解方。
自此以后,这“娇耳”便带着它的使命,从医棚走向了民间,由“药”化身为“食”。人们为庆祝烂耳康复,纷纷仿效做“娇耳”。久而久之,“娇耳”也渐渐在岁月里演变成家喻户晓的“饺子”,凝聚和温暖家人的美食。我们每一口咬下的,是肉和菜的滋味,更是穿越千年风雪、由一位行医者亲手带来的温暖。那薄薄面皮包裹的,何尝不是一种古老的呵护?它告诉我们,在最冷的日子里,可用最朴素的方式,煮出最简朴、最真切的暖意。
这源自“娇耳”的温暖,千百年来,不仅在炊烟中传承,也化作了另一种形式的牵挂。在我沂蒙老家,冬至的惦念,远不止于现世的烟火。人间步入酷寒,也惦念起那些长眠于厚土之下的亲人,他们在那个世界,是否也感到了这数九寒天的凛冽?于是,这一天,人们会迎着寒风、踏着满地的霜雪,去山野祖林为先人上坟,称“送寒衣”。
坟前,火焰舔卷着单薄的纸页,将其化为带着生者祈祷的青烟,袅袅升起。那烟,仿佛真能穿透冰封的土壤,将这份人间的惦念,织成一件无形的寒衣,披上亲人肩头。这仪式庄重而沉默,曾经的悲痛沉淀为一种无言的惦念,在寂静的乡野,与风霜一同低回盘旋。
冬至不仅是气候转折点,也是我们情感特别浓厚的一天。一头连着厨房里饺子蒸腾的热气与团聚的欢笑,温暖着现世的耳朵与心灵;另一头,系着这荒野上无声的青烟,抚慰家族绵延不绝的记忆与遥远的根脉。
冬至一过,便真正步入数九寒天。万物萧瑟,农人们踏着田埂,查看墒情。冬小麦蜷曲在积雪覆盖的土壤之下,悄然生长。“吃了冬至面,一天长一线”。人们从“不出手”数到“冰上走”,最终数到“七九河开,八九雁来”。原来,最寒冷的时刻,人们口耳相传的,不是严寒,而是关于阳光和春风、杨柳的预言。
无独有偶,就在我们围桌而坐、品尝热气腾腾的饺子时,在古罗马的广场上,正上演着狂欢的“农神节”;在北欧密林的雪原中,“尤尔节”的篝火正噼啪作响,照亮仰望星空的脸庞。那篝火、那狂欢和我们桌上的这盘饺子,是不同地域升起的炊烟,藏在心头的都是人类对太阳与光明的渴盼。
或许,冬至饺子的深意,不止于吃,更在于“包”。在寒气最盛的时节,人们偏要伸出手,将混沌的面粉和丰腴喷香的馅,在一揉一捻间,塑造成一个个轮廓分明、内包生活鲜味的“娇耳”。这哪里是包饺子?这分明是向岁月的严寒与无常宣告:凭双手可以创造温暖、改变命运、享受生活。我们吃下的,又何尝只是饺子?我们安顿的,正是那在茫茫人世中,历经寒暑却依然笃定的灵魂。
冬至时节,望着窗外飘舞的雪花,品尝着暖心的饺子,仿佛听见大地深处,春天正应和着我们的咀嚼声,悄然萌发出第一枝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