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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兴与废,秦岭千年泪

新华每日电讯      2019年10月25日     
长安兴与废,秦岭千年泪

( 2019-10-25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11版 草地副刊
 
  关山远
 

 
  渗透到灵魂深处的孤独,从来是最有力量的诗。在一个意兴阑珊的下午,诗人李商隐来到长安城最高点乐游原,落日融融,城郭巍然。看着这又爱又恨的长安城,一生困顿、抑郁寡欢的李商隐,突然百感交集,写下千古名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怅立乐游原的李商隐并不知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语成谶,成了大唐最后命运的写照;而他眼前这座伟大的长安城,即将王气散尽,在时光中衰落破败。
 
  是什么,决定了长安的命运?可以列出一串决定性因素,但绕不开一座山——
 
  秦岭。
 


 
  早在李商隐之前的盛唐时代,秦岭的大树就已经被砍光了。
 
  《新唐书·裴延龄传》记载:唐开元年间,“近山无巨木,远求之岚、胜间”。“近山”,指的是秦岭北坡;“岚”,即唐时岚州,今天山西岢岚一带;“胜”,是唐代的胜州,城址在今天内蒙古自治区乌兰不浪林场场部附近的十二连城,东隔黄河与岚州相邻。大树被砍伐后,顺黄河漂流至渭河口,再溯渭河口向上,运到长安城。当年在黄河漂放木材,是一大景观,也是沿河两岸老百姓的重要营生。
 
  跑这么老远,费这么大劲,运回木材干什么?当然是各种“建建建”,宫殿、官府、豪宅、庙宇,各种楼堂馆所——都需要大量的木材。需求量如此之大,八百里秦川,秦岭,本来覆盖着茂密的森林,经日复一日、经年累月的砍伐,大树都给砍光了,只能跑到山西、内蒙古去“砍砍砍”。
 
  当时的木材消耗量有多大?学者崔玲、周若祁曾撰写过一篇论文《长安城市建设与生态环境恶化关系研究》,对唐长安大明宫、兴庆宫木材用量首次进行定量估算,进而分析唐长安城大规模建设对周边森林植被、河流水系等自然环境所产生的影响。结论是很惊人的:要建成史籍中记载的唐长安大明宫、兴庆宫,需要砍伐25.5平方公里的森林(高大乔木)面积,按整个长安城的面积来估算,建设长安城至少需要消耗1530平方公里的森林。
 
  作者认为,这两个数字还是保守估计。随着长安人口的逐渐增加,城内建筑不断增多,唐代后期统治者营缮制度的松懈以及奢侈之风的蔓延,官僚贵族大肆营建豪宅,实际上长安城的建设所需林木,远远大于上述数字。
 
  唐朝著名文学家柳宗元创作有寓言诗《行路难三首》,其中第二首就是借“栋梁之材”被肆意砍伐批判朝廷对人才的浪费,但这首诗,无疑为后人还原了当时秦岭森林遭到毁灭性开采的景象——
 
  “虞衡斤斧罗千山,工命采斫杙与椽。深林土翦十取一,百牛连鞅摧双辕。万围千寻妨道路,东西蹶倒山火焚。遗余毫末不见保,躏跞涧壑何当存。群材未成质已夭,突兀硣豁空岩峦。柏梁天灾武库火,匠石狼顾相愁冤。君不见南山栋梁益稀少,爱材养育谁复论。”
 
  当然,秦岭大树被砍光这个锅,不能只由唐人来背。跟欧洲古代建筑以石头为主不同,中国古代建筑以木为本,高大的梁柱全为木材。今天的西安,被称为“自古帝王都”,有十几个朝代在此建都,改朝换代,都要大兴木土,“城头变幻大王旗”,秦岭的森林,“你方砍罢我登场”。
 
  最可怕的是改朝换代的战火,木质建筑,哪堪大火?与李商隐并称为“小李杜”的杜牧在《阿房宫赋》中描写了阿房宫的恢宏雄伟:“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阿房宫的建设,成本极高,“蜀山兀,阿房出”。但是,如此建筑奇迹,被西楚霸王项羽一把火给烧掉了,“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后人考证,项羽烧掉的不是阿房宫,而是咸阳宫。咸阳宫规模比阿房宫要大得多,《史记·项羽本纪》说:“(项羽)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
 
  项羽自刎,刘邦笑到最后,开始营造大汉宫殿,木头哪里来?上秦岭砍树。这样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发生。
 
  真可谓“项羽一把火,秦岭千年泪”!
 


 
  长安城,向秦岭索要的,还不仅仅是巨木良材。
 
  唐朝诗人白居易的不朽之作《卖炭翁》,开头就是“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这个“南山”,即终南山,秦岭山脉主峰之一。
 
  “秦岭”地名之最初记载,见于司马迁的《史记》:“秦岭,天下之大阻。”早在有人类存在的数亿年前,剧烈的造山运动,在大地上崛起了秦岭的雄伟身躯。狭义上的秦岭,介于关中平原和南面的汉江谷地之间,是嘉陵江、洛河、渭河、汉江四条河流的分水岭;而广义的秦岭,西起昆仑,中经陇南、陕南,东至鄂豫皖——大别山以及蚌埠附近的张八岭,是长江和黄河、淮河流域的分水岭。
 
  长期以来,人们把秦岭看作是中国“南方”和“北方”的地理分界线。秦岭南北,气候迥异,在冬天,秦岭南边的汉中盆地,依然青山绿水。但仅一山之隔的秦岭以北关中地区,却是寒风凛冽。冬天取暖,是关中人的头等大事。
 
  如何取暖?有钱人烧炭,穷苦人烧柴。唐代诗人元稹有首诗叫《咏廿四气诗·大寒十二月中》:“腊酒自盈樽,金炉兽炭温。大寒宜近火,无事莫开门。”说的是有钱人的冬天惬意生活,炭火烧得旺旺的,任外面寒风呼啸,一室温暖如春,人们宅在家中,喝着温好的酒。诗中的“金炉”“兽炭”,是指铜制暖炉和做成兽形的木炭。史载,长安城里的富贵人家,事事讲究,连冬天烧的木炭,都会捏成鸟兽的形状。譬如杨贵妃的兄长、宰相杨国忠,家中取暖,铜炉里燃的,都是用蜜和炭屑捏成的双凤鸟。真是穷奢极欲。
 
  在唐朝,帮助人们过冬的木炭是刚需,为确保长安城里的木炭供应,唐玄宗在位时,朝廷还特别增设了“木炭使”的官职,专门负责购买、烧制木炭,供给长安皇室和官员使用。朝廷还给有身份地位的胡人发放木炭,让他们在寒冬季节能够感受到大唐的温暖。
 
  在秦岭砍柴烧炭,到长安赶车卖炭,当年是个热门职业。没钱买炭的寻常百姓,就烧地炉——在自己家的屋子里挖一个深坑,在坑里堆满木柴,点火取暖,全家围坐在地炉边,身心俱暖,也蛮有幸福感的。
 
  当然,没有幸福感的,是秦岭。当时满秦岭转悠的,不是隐士,而是樵夫。
 
  相比于建筑需要对巨木良材的砍伐,这种燃薪做饭、取暖的生活方式,对于秦岭森林的破坏,同样巨大。后者一直持续到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直至燃煤的普及。当代著名作家贾平凹,出生于秦岭东段南麓的丹凤县,他的新作,是以秦岭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山本》。贾平凹在谈及《山本》创作心得的文章《秦岭和秦岭中的我》中写道:
 
  “十四五岁时我开始跟着大人去山上砍柴,我们那不产煤,做饭取暖全靠烧柴火,世世代代把周边山上的树都砍完了,再砍就得到三四十里更远的山上去。砍了柴,用竹篓背着回来的路全在半山腰上,路窄,窄细如绳,一边是陡崖,一边是万丈深沟,路上有固定的歇息处,那是一堆大石头和几个土台子,可以把背篓放在上面,那些歇息处是以大人的体力和耐力设定的,而我年龄小,力气不够,背六十多斤的柴常常是赶不到歇息处,就实在走不动了,但我必须要赶到歇息处,否则你就会倒下来,掉进深沟。我每次都不说话,说话那要费力气,你就是说了也没人听。咬紧牙关,自己给自己鼓劲:我行,我能赶到那里!真的我都成功地到达了歇息处。虽然那时汗水模糊了双眼,只要腿一抖,那就抖得哗哗地停不下来。当年背柴赶路的经历使我在以后做什么事情,只要我喜欢做的,或我必须做的,再苦再累都能坚持……”
 
  千百年来,在秦岭中伐木砍柴的人很辛苦,但最苦的,还是秦岭。
 


 
  秦岭的大树、小树都给砍光了,后果很严重。长安,曾经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越来越不适合人类居住了。
 
  最明显的警兆是:长安开始缺水了。今人说“天府之国”,指的是四川盆地,但史籍记载最早的天府之国,却是关中地区。要知道,在秦岭的庇护下,先秦时期,关中地区河流、湖泊众多,森林繁茂,土地肥沃,物产丰富,长安更是有“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水环绕,真是天造地设的福地。但随着秦岭的森林资源遭到年复一年的破坏,失去了涵养水源的能力。在中唐以后的史料中,长安周边河流断流的记录越来越多。直到今天,西安还是中国最缺水的城市之一。
 
  水一旦枯竭,巨大的危机便接踵而来。首先,是耕地的减少,唐朝《通典·州郡四》记载,西汉时,关中地区有灌溉农田4.45万顷;但到了唐朝大历年间(766-779),这个数字锐减到了0.62万顷,一方面,是长安人口的几何倍数增长,另一方面,却是可灌溉面积耕地减少近九成。粮食危机,考验着长安城,尤其是在“安史之乱”后,唐朝中央政府的影响力日益衰退,长安,逐渐变成一座饥饿的城市。
 
  随着关中地区产粮能力的衰退,要想维持这么一座巨大城市的运转,只能依靠漕运从外地运粮,但随着秦岭生态越来越严重的破坏,漕运也越来越艰难,越来越严重的水土流失,导致黄河和渭水泥沙淤塞越来越严重,极大影响了外地粮食通过漕运运进长安的效率。从史料上来看,在唐朝末年,运输船经由渭水和漕渠行驶进入长安的记载,越来越少,几乎完全消失。
 
  更要命的是藩镇与唐王朝的博弈。漕运系统要运行畅通,前提是在一个大一统的国家内,中央政府对地方有足够控制能力。“安史之乱”后,藩镇崛起,拥兵自重,日益骄奢,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具体到漕运,藩镇开始与朝廷“争水”。《哈佛中国史》之《唐朝:世界性的帝国》一书写道:“‘安史之乱’后,藩镇节度使成为重要的政治力量,黄河中游灌溉与运输之间的紧张状态加剧。为了供养军队,节度使拒绝缴税粮给朝廷,把更大量的水源转作灌溉之用。有时这种行为令运河水平面降低以致无法行船运输。而且,由于灌溉工程没有得到有效维护,很多水从工程漏洞流失了,进一步减少了整体的可利用量。在朝廷和藩镇间围绕这种稀缺资源而进行斗争成为理解9世纪政治的关键。”
 
  可以说,秦岭因森林被肆意砍伐而导致的生态系统破坏,成为第一张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将长安无可挽回地推入劫难。更多的打击接踵而来,比如越来越频繁的旱涝灾害,没有了森林涵养,一场大雨,就能带来一场洪水。更多的是旱灾,据史料统计,公元八世纪,唐代中期,关中地区竟然发生了37次旱灾,平均每2.7年就发生一次。
 
  值得一提的是,明朝末年,地球进入“小冰河期”,因为气候变化,各种天灾频发,加速了大明的覆亡。但与明朝末年不同的是,有唐一朝,是关中气候条件最好的时期,气候温暖湿润,但此时期的旱灾、水涝却极为频繁,尤其是唐朝中期,形成了一个明显的水旱灾害高发期,这种灾害发生频率与气候变化的不一致,其原因只能说是“不作不死”,这就是对秦岭森林资源长期大肆破坏带来的恶果,日积月累,年复一年,终于到了临界点,脆弱的生态系统再也支撑不下去,崩溃了。《长安城市建设与生态环境恶化关系研究》一文沉痛写道:
 
  “唐长安是当时世界上建设最华丽,人口最多的都城,在城市建设史中有重要地位,但同时也是长安周边生态环境从‘量’变到‘质’变的转折时期。”
 


 
  公元904年正月,长安城最后的时刻到了。
 
  军阀朱温露出了狰狞的面孔,他杀死一批唐朝大臣,逼迫唐昭宗迁到洛阳,唐昭宗不得不从。《旧唐书·昭宗纪》载:朱温下令长安百姓按籍迁移,在长安人的悲泣声中,朱温军队“毁长安宫室百司及民间庐舍,取其材,浮渭沿河而下,长安自此遂丘墟矣。”那些在唐末一场场战火中侥幸得存的皇皇建筑,被拆毁了;那些构建起一个雄伟长安的栋梁之材,沿河漂流,无声地诉说历史的巨大悲哀。
 
  长安,在一千多年时间里作为中国首都和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伟大城市,从此消失于历史舞台中央,以残破不堪的形象退居到边缘地带。直到公元1644年1月,李自成攻破长安,在此登基,号称“大顺帝”,随即率军北上,打下北京城,又从北京城败走,回到长安,但旋即又放弃了这座城市。
 
  时光流逝,人来人往,生生灭灭,秦岭始终在那里,看着人类的愚昧、贪婪、疯狂和不可避免的悲剧,沉默无语。
 
  近年来,让秦岭得到极大关注的,是违建别墅事件。是的,只要了解秦岭在保护中国生态环境中的重要地位,了解历史对秦岭巨大的生态欠账,就会明白,在秦岭毁林挖山建别墅,是何等恶劣,何等缺乏敬畏之心。
 
  今人无法穿越到过去,告诉长安城里的人:别再到秦岭砍树了,否则长安城也会跟着遭殃。但今人能够做到的是,敬畏秦岭,敬畏自然,敬畏历史。
 
  令人欣慰的是,在唐朝时期开始由水草丰美之地变成不毛之地的毛乌素沙漠,在今天已得到完善治理,昔日荒漠,变成了树林、草地和良田,黄河的年输沙量,因此足足减少了四亿吨。这是中国人创造的奇迹。
 
  而对秦岭违建别墅的查处,人们看到了中央保护生态环境的坚强决心,秦岭生态会越来越好,这是一个传递美好希望的信号。
 
  历史无法改变,但明天的历史,是今天可以创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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