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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梦

新华每日电讯      2019年10月25日     
山河入梦
140年前,大清一支考察队穿越横断山之行

( 2019-10-25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10版 草地副刊
 
 
  ▲横断山中的梅里雪山。 李建摄
 
 


 
  聂作平
 

 
  大清光绪五年(1879年)早春,位于成都石犀寺的川中最高学府尊经书院,迎来了它的新一任“山长”(即校长),即闻名海内的湘中大儒王闿运。王闿运是应四川总督丁宝桢力邀而来的。晚清封疆大吏中,丁宝桢素以开明干练著称。对于王闿运,他优礼有加,时常坐论国是。一次,王闿运郑重提醒丁宝桢:要防备对西藏觊觎已久的英国人。
 
  王闿运不知道的是,对英国人的企图,丁宝桢早就有所准备。当王闿运溯江而上奔赴川中时,丁宝桢派出的一支小队伍,正行进于成都西南的崇山峻岭中。王闿运到书院上任那天,小队伍已经出发了7个多月,抵达了历来被视作烟瘴之地的云南边陲……
 
  小队伍的负责人叫黄楙材。论功名,他远逊于丁宝桢;论学术,他难望王闿运之项背。然而,因缘际会,这位生逢板荡的读书人,却以跨越千山万水的矫健之姿,成为当时深具国际眼光的观察者和思想者。他不仅留下了第一部穿越横断山的日记《西輶日记》,还可能是横断山最早的命名者之一。更为重要的是,在他万里壮行的背后,一个大变革时代的知识分子应有的责任、拯救和担当跃然纸上。
 
向西:目标印度


 
  出发那天,恰逢七夕。天气潮湿闷热,气温33.3摄氏度。6个人组成的小队伍从成都南门出发,折向西南。这一天,他们只走了短短40华里,夜宿成都双流县。
 
  小队伍行进的路线,就是多年来形成的自成都通往西藏的官道。人烟稠密的成都平原,苍翠的原野如同一张绿色巨毯,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村落和小镇。黄土铺就的官道,仿佛一条细细的丝线,时而穿过河流,时而绕过村镇,时而钻进林子。那些与小队伍擦肩而过的人不可能想象得到,就是这几个面色平静的旅人,他们竟然要远行万里。在100多年前,这样的行程——尤其是考虑到行程的绝大部分路段都是人迹罕至的高山和原始森林——它的危险和带给人的震撼,并不亚于传说中前往印度取经的唐僧所要遭遇的九九八十一难。
 
  小队伍里,除了一名打杂的仆人和一名厨师没留下姓名外,其余4人分别为:章鸿钧、聂振声、裘祖荫和黄楙材。时年36岁的黄楙材,是小队伍的负责人。他奉了川督丁宝桢之命前往印度,执行一项特殊任务。
 
  仿佛是对黄楙材命运的暗喻,1843年,也就是他出生这一年,中英签订了《五口通商章程》,近代启蒙思想家魏源出版了《海国图志》。自从鸦片战争以来,天朝国门被迫打开,庞大的市场吸引了西方资本,列强纷纷染指中国,大清面临豆剖瓜分的窘境。但是,与此同时,各种和传统中国迥然不同的理念、科学、技术也纷至沓来,为那个时代和时代中的知识分子,提供了从未有过的多重选择。黄楙材原本是江西上高县的一个读书人,16岁即中秀才,却在24岁时抛弃了四书五经,前往华洋杂处的上海,认真研究时务,学习数理、外文和测绘。
 
  列强之中,英国既率先发动侵华战争,也是对中国野心最大者之一。长期以来,英国人就对与其殖民地印度相邻、地大物博的我国西藏地区意淫已久,屡屡派员探险,甚至企图以边境冲突进行蚕食。1875年的马嘉理事件,导致双方于1877年签订了《烟台条约》,其中一条就是允许英国人进入西藏。
 
  其时,四川总督丁宝桢敏锐地意识到,中英之间很可能在西藏发生严重冲突,而四川向来是西藏的大后方。因此,当务之急是防患于未然,提前做好准备。准备之一就是派人前往印度考察,以便了解英印情况,据此谋划对策。他认为,只有“先将其山川形势之险易,径途道里之曲折以及人民性情之强弱,了然心目”,才能“以后遇事区处较有定见”。
 
  委派人员时,丁宝桢相中了黄楙材。在他眼中,黄楙材“于地图、仪器、算学各项深得泰西秘妙,且耐劳吃苦亦异常人”,是不可多得的理想人选。
 
  渴望学以致用并建功立业的黄楙材,接受了丁宝桢下达的任务,从而拉开了万里之行的序幕。
 
  在现代交通工具付诸阙如的晚清,从成都前往印度,有水陆两途。水路即先经岷江、长江抵达上海,再由上海坐轮船到加尔各答;陆路即由成都向西,经康定、巴塘入藏,此后经拉萨、亚东到大吉岭。两相比较,水路的舒适性与安全性均远胜陆路。然而,黄楙材背负着了解与西藏毗邻地区山川形势的任务,他只能走危机四伏的陆路。
 
  后来,黄楙材抵达川藏交界的巴塘,却因西藏民众的疑虑而无法西行,不得不由巴塘折而南下,经中甸、大理、腾冲等地后进入缅甸,再从缅甸坐船前往加尔各答。这样,黄楙材的行踪,先是自东向西跨越了横断山北部,再从横断山北部,顺着横断山的走向南下,穿越了横断山南部,从而在横断山中走出了一个反写的“7”字。
 
大地抬升:从成都到巴塘


 
  窗含西岭千秋雪,寓居成都时,杜甫从他位于西郊的草堂极目远眺,能看到天际线上负雪的苍山。千百年后,如果天气足够好、位置足够高,仍然能从成都市区眺望到隐约的雪峰。这一线远在100多公里外的雪峰就是著名的四姑娘山,它属于更著名的横断山脉中的邛崃山。
 
  关于横断山名字的来源众说纷纭。一种说法是黄楙材前往印度途中,天天面对那些横亘于前的大山,感叹它们仿佛阻断了道路,因而称之为横断山。但翻检他留下的几种著作,我没找到相应出处。另一种说法则认为,横断山概念最早出自于京师大学堂的《中国地理讲义》。这部百年前刊印的地理教材,孔夫子网上有售,价格高达2800元,因而我也没有机会参阅。
 
  不过,不管谁第一个提出横断山之名,横断山脉已是一个广为人知的地理名词。当然,如果更准确一些的话,横断山脉应该称为横断山系,因为它不是一列山脉,而是多列山脉的总称。至于横断山系的范围,历来也有多种说法,我倾向于中科院成都山地研究所陈富斌先生的定义,即:“横断山系是川西、滇西和藏东一带,岷江和雅鲁藏布江南北向河谷之间,南北走向山脉的总称。自东向西包括邛崃山—大凉山脉、大雪山脉、沙鲁里山脉、宁静山—云岭山脉、他念他翁山—怒山山脉、伯舒拉岭—高黎贡山脉和色隆拉岭七大山脉。区内有大渡河、雅砻江、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五大河流。这些山川骈列组成东西最宽800公里,南北(我国境内)长约1300公里的区域,面积约70万平方公里。”
 
  离开烟柳繁华的成都3天后,黄楙材一行渐渐走进了横断山余脉。只是,其时的横断山还很低缓。那是邛崃到雅安之间,起伏的山岭上种植着茶树,山原上或是山谷里,分布着大片大片的庄稼地。黄楙材注意到了西方天际隐隐可见的雪山,烈日下闪射出遥远的寒光。他知道即将进入山区,却不知道大山将如同一个永不醒来的噩梦,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旅途。
 
  大相岭第一次让黄楙材领教了什么是横断山路难行。1994年秋,我平生第一次远行,其中一段路,是从雅安到康定。早晨出发不久,便进入了连绵的大山。山路时而飞旋而上,时而低垂而下。单是翻越这座山,就耗费了两个多小时。当我们从山北经垭口下到山南时,原本雨雾迷茫的阴天变成了艳阳高照的晴天。20多年后,如果经雅西高速从成都前往西昌,必将穿越一个长达11千米的隧道。隧道两端,天气同样迥然不同。这座地理与气候的界山,就是大相岭。
 
  大相岭又称泥巴山,虽然在横断山大家族里,它并不算高,却以险峻著称。黄楙材在日记中说,“鸟道崎岖,乱石狼藉”“万山罗列于足底,危峰耸入于云霄”。其间,一些地方的坡度达到了70度。山路宽不过两尺,一侧危岩高耸,一侧深渊万丈。稍不留神,就可能一失足成千古恨。他们只能牵着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通过。到了山顶——我估计,应该就是高速公路修通前国道经过的垭口,海拔不算高,大约3000米——遥看四周,原本青郁的草木消失了,四野弥望,都是灰色的石头。山下还是暑气蒸腾的盛夏,山上居民却身裹皮衣。
 
  横断山北部东区,由于是四川通往西藏和云南的要道,曾经形成过不少聚落。这些聚落,大则为城,小则为镇。但因政治、军事或经济形势的变化,它们也随之或衰败或废弃。清溪就是最典型的一座。
 
  今天的清溪是群山环绕的一座小镇,街巷依山就势,层层叠叠修筑于大相岭西南麓一块相对平缓的坡地上。镇子里,房屋古旧,人烟稀少。森严的文庙和残存的城墙与城门,却暗示它曾有过辉煌的过往。历史上,由于清溪地处通往西昌等地的牦牛道(南丝路的一段)、通往藏区的沈黎道(茶马古道的一段)和通往嘉定的古盐道交汇处,因此从隋朝开始,就一直作为州县治所,时间长达1300多年。直到1950年,县治才迁往九襄。更重要的是,随着通往藏区和西昌的公路相继贯通,在喧哗与骚动中送走了千载岁月的清溪不得不日趋冷寂,直到荒草铺满古道……
 
  不过,100多年前,黄楙材翻越了高寒的大相岭,下到山谷中的清溪时,清溪虽不算繁华,却还葆有一线生机:“山城如斗,居民无多,四山壁立,双溪倒悬。”让他惊讶的是,清溪城外,居然有数百亩水稻。这些水稻如同房屋一样,一级一级地从谷底向上延伸,形成了层次分明的梯田。这些水稻是上苍对山区难得的恩赐,它使当地居民不必像周边邻居那样,必须以玉米为主食。
 
  黄楙材从大相岭垭口下行到清溪之前,经过了一段“迂回百折,陡峻绝伦”的山路后,路过一个叫羊圈门的地方。对此,黄楙材只记下了一个地名。黄楙材不知道的是,这里曾经是一座重兵驻守的关隘。由于大相岭地处夷汉之交,多年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从三国时诸葛亮在此驻军,到唐代设置堡垒,再到王建割据蜀中,将唐代的堡垒扩建为关城,民间俗称王建城。后来,驻军撤走,城池废弃,久而久之,就连王建城也讹传为羊圈门。现在的王建城遗址,位于一片荒坡上。风吹云动,草木摇落,仔细寻找,还能依稀辨识出旧时的台基和城垣。
 
  黄楙材所走的沈黎道上,活跃着大量背夫。对这些生活于底层的民众,黄楙材的日记鲜有记载。此前一年,英国探险家吉尔恰好也有过一次横断山之行,其中,自成都到理塘,两人的路线几乎完全一致。在清溪,吉尔注意到了这些背夫,并用充满同情的笔调写道:“我们不断地与长长的苦力队伍相遇,他们背着茶,神色悲哀,步履整齐地沿着危险的、台阶般的道路上行。看着这些人,我觉得非常悲哀;他们仿佛是身负重物的牲口而不是人,从来不笑,很少说话。”
 
  大渡河畔的泸定是黄楙材进入藏区前的最后一座汉人城镇。如同大多数横断山中的城镇一样,泸定城也沿河而建,几百户人家散漫地分布于两岸的台地上。很多年来,泸定都是一座边城。史载,宋朝初年,宋太祖与吐蕃定界,他手挥玉斧,指着地图上的大渡河说,“自此以西,吾不有也”。
 
  泸定城的地标就是横跨大渡河的铁索桥。大渡河发源于青海玉树,其流向与横断山脉走向一致,两岸均是高峻的山峰,河流深切,水流汹涌。多年以来,两岸只能在一些山势相对低缓,水流相对平静的地方用小船来往,或是溜索过江。1796年,康熙下旨修建了大渡河第一桥。因大渡河旧名泸水,取边境安定之意,康熙御笔书写了桥名:泸定桥。
 
  踏过晃晃悠悠的泸定桥后第三天,黄楙材走进了一座他称之为“西南之锁钥,藏卫之喉吭”的城市,那就是打箭炉,即今康定。三山环绕的康定,雅拉河与折多河在城边交汇。黄楙材描写道:“二水夹流,三山紧抱,晨夕多风,终年积雪,盛夏犹服重裘”。我犹记得,20余年前第一次到康定,时值十月,站在宾馆的阳台上,迎面便是高高在上的郭达山,山顶雪光明亮,山腰烟岚游荡,寒凉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肃穆。及至爬上跑马山——就是那座因《康定情歌》而世界闻名的山——鸟瞰,小小的康定城沿着折多河的走向,怕冷似地蜷缩在河畔,如同色彩斑斓的积木。
 
  康定城西,铁色云低,山路急促抬升,这便是素有康巴第一关之称的折多山。按康巴习惯,折多以东,称为关内,折多以西,称为关外。关内藏汉杂处,关外纯为藏区。黄楙材注意到,自折多山开始,雪峰总是在道路两旁不时出现,“雪山屹如银屏,夕照掩映,真奇观”。
 
  离开打箭炉20多天后,黄楙材翻越了他万里之行中的第一座雪山,那就是沙鲁里山脉的剪子弯山。如今翻越剪子弯山,因为隧道贯通,已经不能充分感受到雪山的高峻与险要。在318国道的一处垭口,立着一方石碑,上书:天路十八弯。站在碑前回望,山路曲曲折折,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形如剪刀的急弯。将近4000米的海拔,使它成为318线在康巴地区的最高峰。
 
  黄楙材走过的驿路早就渺不可寻。但与318国道相比,那条路必然会因条件所限而更加艰难、危险。他在这一天的日记里说,为了翻越剪子弯山,他们一大早就上路了。坡陡路滑,只得牵挽着牦牛行走。到了垭口,“雪子迸飞,寒飚刺骨”,气温骤降至零摄氏度。这一天,从早到晚,他们行进了90华里。晚上,入住于驻军的碉房。在疲惫不堪地进入睡梦之前,他们还得完成一项必须的工作:测量经度和纬度。由于缺少现代工具,他们只能通过北极星的仰角高度来计算。这天正好是农历十五,一轮清冷的圆月从雪山上升起,月光下是悄无声息的广袤大地。黄楙材和裘祖荫一道,喘息着爬上高高的碉楼,遥望星空,细心测算。
 
顺着流水,走向南方


 
  在沙鲁里山脉和宁静山脉之间,金沙江浩荡奔流,不舍昼夜。地处川、藏、滇三省区接合部的巴塘,便位于金沙江畔。从县城下行30千米,在一个叫竹巴笼的地方,金沙江大桥成为入藏咽喉。
 
  只是,黄楙材到达巴塘时,金沙江上还没有大桥,他只能坐船或是通过溜索过江。令他意外的是,他的西行之路在巴塘转了个90度的弯,由西进变成南下。
 
  原来,他们的考察行动不为当地人所理解,甚至认为别有图谋,因而群起阻止。为了不别生事端,黄楙材决定改变线路,绕过西藏。
 
  这就意味着,他们只能南下云南,从云南经缅甸再由海路至印度。巴塘的地方官员赵光燮告诉黄楙材,前往云南有两条路:第一条是经竹巴笼过河到阿墩子,再经维西抵中甸。这条路比较好走,也是上一年英国人吉尔走过的。赵光燮曾护送过吉尔,路途熟悉。第二条是由巴塘南行,经六玉、奏堆到中甸,路程较近,但所经之地多是荒凉的无人区,必须自带饮食,并且还得防备土匪。
 
  经过与赵光燮等人商量,黄楙材决定走第二条路。一则路程短,省时;二则不必进入西藏,可以避免可能的纠纷。
 
  黄楙材在巴塘停留了22天。这是一座有300余户人家的小城,天气和暖,土地丰腴,盛产青稞和蔬菜。但是,几年前这里发生过一系列强烈地震,房屋几乎全部倒塌。上一年,吉尔在这里看到:“在这不幸城镇周边几英里,还依稀能见这场骇人灾难的痕迹,山坡断裂撕开,山上滚下的碎石形成斜坡,掩埋毁坏不少古道。”“但目前这座城市是崭新的,房子全是新盖的。”
 
  吉尔还注意到,巴塘及大多数藏区,民众贫困不堪,寺庙却极为富有。他们拥有大部分河谷平原上的土地,其财富更多的却来自于放高利贷。只有300户人家的巴塘,竟有1300多名喇嘛。
 
  从黄楙材和吉尔留下的文字来看,吉尔的观察和了解更为深刻。这其实也难怪,因为黄楙材的任务在远方,这里只是他的途经之地。当他决定从巴塘折向南方时,意味着路途将比想象的还要艰难。
 
  宁静山—云岭拔地而起,将金沙江和澜沧江分隔于东西两侧。从巴塘到中甸,黄楙材大体就沿着金沙江的流向,顺着宁静山—云岭东麓而下,经过今天的乡城、得荣和德钦一带——即便在旅游经济兴旺发达的今天,上述地区因风景壮美而闻名天下,其交通仍然相当不便,遑论一个多世纪前的晚清。
 
  黄楙材日记里,时时可见他对行路难的描述:“鸟道崎岖,枯木虬僵,乱石狼藉,兼之冰凌弥漫,滑溜难行”“深林邃谷,冷冽异常”;“攀岩陟磴,无异猿猱”。茫茫无尽的大山中渺无人迹,他们时而向上攀援,时而向下缓行。除了路途艰险外,还有更多困难让他们痛苦不堪:一是高原反应,“头痛目眩,气息喘息”;二是沿途大多数地方荒无人烟,只能支着帐篷露宿。晚上,寒凉透骨,众人冷得睡不着,只好围着火堆打盹;三是这些地区已属“生番”,不要说不知朝廷,就连土司也无力管束,因而匪盗横行。幸赖巴塘土司派出一支队伍护送,否则,以黄楙材区区6人,早就横死山中了。
 
  从巴塘县城到中甸(今香格里拉),公路约360千米,开车约十个小时,黄楙材一行晓行夜宿,历时达18天之久。
 
  在中甸休整5天后,黄楙材继续南行,并于腊月二十六——到处都能感受到春节将至的喜庆气氛了——到达剑川。之前几天,经过一个叫冷渡江的村庄时,他业已看惯雪山林莽的双眼,终于看到一片流水环绕的山间坝子。那里,房屋连绵,阡陌纵横,颇像他的故乡江南。尤其让这个远离家乡的游子感慨万千的是,在那里,他看到了迎寒怒放的梅花。一种淡淡的喜悦涌上心头,“如良朋胜友,邂逅天涯”。
 
  在剑川草草过完春节,大年初二,黄楙材又迫不及待地上路了。
 
  剑川到大理一带,地势平坦,属于云南这个山地省份不可多得的精耕细作农业区。大理历来是滇西最重要城市,“商贾辐辏,阓阛稠密”“衣冠文物,为滇省之冠”。然而,不幸的是,这座城市刚遭受了长达10多年的杜文秀之乱,以至“灰烬之余,十只一二而已”。吉尔对这一劫难记录了更多的细节:“我们从东门进入,城市内部比四周村庄更加荒凉可悲。街道宽敞,但大半毁损,处处显现出贫穷。”
 
  从大理开始,南行又转为西行。黄楙材也就由顺着江水的流向,变成了横渡江河,横跨大山。他将次第翻越云岭、怒山、高黎贡山,渡过澜沧江、怒江、大盈江,一直西行到帝国极边。
 
  南北走向的高大山脉,固然是阻止东西交流的巨大屏障,而流淌其间的大江大河,更让这种屏障变本加厉。在澜沧江和怒江上,分布着一些极为重要的桥梁,这些桥梁,在和平年代,是商贾行人的必经之地;在战争年代,则成为控扼一方的天险。霁虹桥和潞江桥就是具有代表性的两座。
 
  余生也晚,十多年前,当我来到位于保山与永平交界处的澜沧江边时,曾被认为是中国最古老铁索桥的霁虹桥已在上世纪80年代被大水冲毁。惟有桥头石壁上,还残留着一些岁月沧桑的摩崖石刻。
 
  早在汉朝,霁虹桥所在地就是南丝路上的要津,称为兰津古渡,当时流传着“汉德广,开不宾;渡博南,越兰津”的民谣。那时,来往所恃,乃是船只或藤桥。到了元朝,一座木桥如虹横跨,得名霁虹桥。明朝成化年间,木桥改为铁索桥。到两百多年后的康熙时期,又加以重修。
 
  与此前经过的泸定桥相比,黄楙材发现,霁虹桥更为平稳。这座桥长75步,两边有高大的石基,16根铁索上,铺着平整的木板。两岸壁立千仞,一条小路从桥的两端斗折蛇行,钻入林莽。距黄楙材20多年后,英国人戴维斯也走过这条古道,并留下详细记载,他说:“路石大小、形状不一,空隙很多,似乎使行走和骑马都特别难,尖石伤脚,而在平滑的石头上马很容易摔跤。更糟的是来了一两场阵雨,这使骡子都很难站稳。”
 
  如同澜沧江是一条国际河流一样,怒江亦如是。潞江坝便源于怒江的别称潞江。
 
  与高黎贡山并行的怒江在云南西北部形成了长达数百公里的大峡谷,当它咆哮着流入保山境内时,峡谷结束了,一片低海拔的台地成为理想的人居之地,这就是潞江坝。潞江桥就修建在潞江坝上,和霁虹桥一样,均为南丝路上的重要节点。潞江桥也是铁索桥,就在黄楙材抵达该桥上月,一场狂风竟吹断了3根铁索,5天后又吹断了5根,铁索桥成为危桥。当地人只得编竹为筏,作为摆渡之用。

  从海拔只有几百米的潞江坝遥望,三四千米的高黎贡山巅,覆盖着晶莹的冰雪。巨大的高差,形成了山地立体气候。黄楙材吃惊地发现,才农历二月初,潞江坝竟已“炎蒸如内地仲夏矣”。我两次前往滇西均是隆冬,此前身着冬衣,但到了怒江东岸的蒲缥,已脱得只余衬衫;及至到了怒江边,必须打开冷空调。
  潞江桥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到了四月,瘴气大作,所有经营者都会准时离开。这一点,几百年前行经此地的马可·波罗写道:“地处蛮野之地,入境后,遍布高山大林,颇难通行。空气不洁,外人之入境者,必有丧命之忧。”
  腾冲曾被徐霞客誉为极边第一城,这里距边境已不远,由于土地肥美,加之当地人又有到南洋经商的传统,腾冲十分富庶,“人户稠密,鸡犬相闻”。长期行走于荒凉山区的黄楙材,此时对人间烟火变得极为敏感、眷恋。但他也明白,腾冲,将是此行路上在国内停歇的最后一片繁华之地。因为,自腾冲折向西南,便进入了土司地盘。
  今天的梁河县城,众多民居之间,保存着一座清朝咸丰年间修建的官署,那就是曾经的南甸土司衙门。南甸土司是滇西诸土司中势力较强的一个。土司姓龚,系明朝初年进军云南的明军将领,后来成为世袭土司,到清末,已传承了20多代。
  黄楙材在土司衙门住了一夜,次日,龚土司派出10名士兵护送。自南甸开始,此后的路线,大多穿行于热带丛林中,并多次渡过大盈江和槟榔江等河流。黄楙材发现,这几个土司的地盘中,除森林之外,“皆平畴腴壤,颇有富饶之象,非滇省内地州县所及也”。土司所辖之民,都是摆夷(傣族)。
  当地平民大多身着青色布衣,几乎无人穿丝绸。但是,数百里行程中,黄楙材竟没看到哪怕一个鹑衣百结者。这让黄楙材感觉到,在大山这一边,还残存着一方小小的世外桃源。
  从盈江县城顺着大盈江西南行约30千米,便到了一个叫芒允的小地方。如今,它是盈江县下辖的一个乡。在黄楙材时代,这里已是“中国之极边”,黄楙材把它写作蛮允。这里“既无汉官,亦无土司”,是一片权力的真空地带。但由于地处边境,这里有繁荣的市场。早一年,吉尔路过此地时看到,市场上有大量英国商品,包括针钱和纽扣这样的小东西。20余年后,戴维斯发现,通往芒允的路“很繁忙”,“我们见到约有500头骡子,主要运输的是胡桃、栗子、梨、无花果干,以及少量的丝和烟草。”
  一旦出了蛮允,就进入了更加凶险难测的“化外野人境”。
  这片地处边地的野人境,民风彪悍,不知王法,抢劫乃是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为了获取财物,他们六亲不认。比如父亲受雇保护某商人,儿子照样去抢。所谓“父之所保,子或从而劫之”。为了绝对安全,黄楙材雇佣了多达40名警卫,并等待多日,与另外300多位客商及上千匹骡马同行,甚至还换上了普通商人的衣服,这才敢出发。3天后,他们终于走出了令人恐怖的野人境。7天后,抵达新街,也就是缅甸八莫。

 
边防之慎重,岂在闭关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对黄楙材来说,千山万壑组成的横断山已被他甩在了身后,至此,他已经走出了大清帝国的版图。
  但对他肩负的重任来说,万里长征才完成第一步。
  此后,他在八莫乘船,顺着伊洛瓦底江南下,抵达仰光,再从仰光搭乘海轮,在印度洋上颠簸了6天6夜后,于光绪五年(1879年)闰三月二十六日到达加尔各答。此时,距他走出成都南门,踏上西行之路,已经过去了9个多月。
  在印度期间,黄楙材访问英国官员,了解英印情况,先后考察了大吉岭、阿萨姆、德里、孟买、达卡等地。可以说,游历印度的半年间,他的足迹踏遍了大半个印度。光绪五年(1879年)九月十三日,黄楙材结束考察,踏上返程,并于当年十一月三日回到香港。
  作为考察成果,黄楙材写出了《西輶日记》《游历刍言》《西徼水道》和《印度劄记》,并绘制了印度地图、四川至西藏、云南至缅甸路程图。更为重要的是,他完成了丁宝桢交付的了解英印当局意图的任务。
  举例而言,当时,英国在阿萨姆大量种植茶树,招揽了不少闽浙茶人,模仿川滇边茶的制作,就近输往西藏。丁宝桢曾担忧,英国人对阿萨姆的开发会导致其从当地出兵蚕食西藏。黄楙材经过实地考察并结合他的横断山之行得出结论,认为阿萨姆与西藏之间高山阻隔,根本无法通行。如果绕行腾冲,则“崇岗垒巘,崎岖难行”;如果绕行滇藏之交,则“尤为险阻,人迹罕到”。
  此外,黄楙材大概是第一个认识到修筑东南亚铁路有利于中国的人。他在书中提出,如果由缅甸修筑铁路,延伸至云南,“水陆程途不逾一旬之外,较之迂道南洋至粤东,仅三之一而已”。因此,“此路不独英人之利,亦华人之利也”。并且,他实地考察后发现,缅甸华人甚多,建议清政府添设领事,“外以保护商旅,内以联络藩卫”。针对有人认为通商后会招来洋人侵略的担忧,黄楙材回击说,这种说法其实是“不知商货之流通,足以裕国卫边。边防之慎重,岂在闭关?”
  回首晚清,五味杂陈。其时,既有船坚炮利进逼下的城下之盟,也有西风东渐的开眼看世界。尽管与魏源、严复这些大人物相比,黄楙材显得微不足道。然而,当这个曾梦想学而优则仕,曾在寒窗下苦读圣贤书的读书人,面对千年未有的大变局,毅然奔赴上海学习新学,并听从丁宝桢的指派,带着小队伍踏上西行的迢遥路途时,我们才会发现,时代的巨变,也带来了更多的人生选择。而黄楙材的选择,恰好回应了那个时代最刻骨铭心的主题:山河入梦,救亡图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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