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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影篁声里的成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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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08-01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神州风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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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曙初
刚到成都的时候,看见到处都是竹子,心想难怪是大熊猫的“故乡”。在成都生活了一段时间,才知道这座城市与竹子有着不一样的情缘。这里不仅有许多关于竹子的典故,还有一个竹子的“种质资源宝库”,有“竹子中的国宝”。外地人来成都,都要去熊猫基地看大熊猫,而成都人还喜欢到望江楼公园看竹子。
走进望江楼公园,便被这里一竿竿、一簇簇、一丛丛、一片片、或高或低、或疏或密、或如深林幽境、或如园艺小品的各类竹子所震撼。麻竹高耸,绵竹挺拔,慈竹苍郁,龙竹粗壮,燕竹清瘦,美竹颀长,绿篱竹翠如碧玉,粉单竹嫩若沾霜,金丝竹鹅黄一片,湘妃竹斑痕点点……站在高处放眼望去,猗猗青青如箦如云;而漫步林间近观细看,锦箨参差姿态万千。
夏季,成都平原闷热潮湿。然而,走进这片竹海,马上就有一股凉意扑面而来。若再有点微风轻拂,无数的竹叶沙沙起舞,那凉意伴着天籁般的声响沁入心脾,令人浑身不自觉地一个激灵。如果风大一点,一层一层的竹叶按照不同的频率翻滚、涌动,令人真切感受到什么叫风起云涌、波翻云滚。最清新宁静的时候应该是雨后,竹枝如洗,叶梢挂珠,真的是“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
公园里有小径蜿蜒,也有溪流清澈,有亭台茅屋,也有红墙斑驳,无不在竹影婆娑中,尽显蜀地特有的园林景致。当然,还有著名的望江楼,以及围绕在它身旁的一众古建筑,在竹林掩映之下更显出端庄典雅的古朴姿态。
望江楼顾名思义是看江的,就像黄鹤楼上瞰长江,岳阳楼上览洞庭,望江楼是文人骚客眺望锦江抒情感怀的地方。虽然不及黄鹤楼、岳阳楼那样盛名远播,但在成都人眼里,望江楼是当地的历史标识、文化地标,像武侯祠、杜甫草堂一样,承载了成都人厚积于胸的历史文化意象。
望江楼是为纪念唐代女诗人薛涛而建。薛涛在群星闪耀的大唐诗坛光芒未必最为显著,但在成都人眼里却是一个传奇,被称为蜀中第一才女。她自幼聪慧,8岁能诗,通音律,擅书法,才貌双全,与中唐时期那些赫赫有名的诗人,如白居易、杜牧、刘禹锡等,都有过唱和。
据说她与比自己小10岁的元稹还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姐弟恋”。元稹有《寄赠薛涛》诗:“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而薛涛《寄旧诗与元微之》则写道,“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薛涛自制一种芙蓉色的笺纸,用以题诗赠和,一度风行中唐文坛,呼为“薛涛笺”。薛涛笺专取浣花溪水和芙蓉花汁研磨涂料、印制图案,色彩艳丽,十分雅致,受到文人雅士追捧。唐末韦庄有《乞彩笺歌》道:“浣花溪上如花客,绿阁深藏人不识。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明代蜀王府在薛涛墓旁取井水仿制薛涛笺,后人便以这里作为纪念薛涛的主要依托,“薛涛井”由此声名远著。
薛涛一生作诗无数,可惜保存下来的只有90多首。她好竹,有《酬人雨后玩竹》诗:“南天春雨时,那鉴雪霜姿。众类亦云茂,虚心宁自持。多留晋贤醉,早伴舜妃悲。晚岁君能赏,苍苍劲节奇。”以竹子的“雪霜姿”和“虚心自持”“苍苍劲节”自喻。后人纪念薛涛,便在薛涛井、薛涛墓旁遍植名竹。清乾隆年间,有位叫吴升的诗人记载了自己寻访薛涛井时的景象:“我昔寻此井,一径入深竹。萧然地半弓,围以万竿绿。”可见,那时候这里已经是一片竹海了。
望江楼就在薛涛井旁,于清光绪十五年(1889年)建成,原名崇丽阁,取自晋代左思《蜀都赋》中的“既丽且崇,实号成都”。楼高27.9米,是当时成都最高的建筑。落成之时,四川文武状元开楼,祈求科举兴旺。崇丽阁旁,还先后兴建或复建了濯锦楼、吟诗楼、浣笺亭、五云仙馆、清婉室等建筑。
望江楼下,锦江拐了个弯,形成一片三面环河的弓形地带。此处原有码头,是成都出行的要津。江上往来行舟,江畔宴饯送别,官宦名流,诗文荟萃,望江楼遂为成都一绝,“少陵茅屋,诸葛祠堂,并此鼎足而三”。1928年,这里被辟为“成都市第一郊外公园”。1953年更名为“望江楼公园”。
薛涛对竹子的热爱,为成都这座城市注入了竹子的质感。从1954年开始,望江楼公园的园林职工、竹类专家开始引种不同类型的竹子,先是引入四川境内的竹类,后来引种的范围不断扩大,不仅包括全国各地竹种,还引进了世界各大洲竹子,保护栽培竹种资源400多种。望江楼公园不仅是全国竹子的“大观园”,也是世界竹子的“博览园”。
穿行于竹林间的蜿蜒曲径,单看那些千奇百怪的竹名,就足以让人兴致盎然:梨竹、妈竹、苦竹、唐竹、花眉竹、大眼竹、乡土竹、孝顺竹、青丝黄竹、鱼肚腩竹、小琴丝竹、吊丝球竹、满山爆竹、圣音毛竹、长毛米筛竹、黄金间碧竹、金明佛肚竹、白纹阴阳竹……每一种竹子,都有不同的姿态、不同的景致,也蕴含着不同地域的风土人情。
在望江楼公园中心,有一片身形高大的竹子,竹竿挺拔,竹身青绿,似乎还覆盖了一层乳白色的绒毛,一丛丛一簇簇有如茂密深林,遮天蔽日,抬头望去,真是“高枝已约风为友,密叶能留雪作花”。地上的标牌显示,这个品种名叫“龙丹竹”,是望江楼公园发现并命名的竹种,“原产地四川邛崃,已绝种,仅望江楼公园1960年引栽后保存下来”。
四川竹子分布广泛,种类也十分丰富,从成都平原到高海拔地区,都可见竹子的踪影。比如大熊猫的“美食”冷箭竹,主要分布在海拔3000米上下。早在晋代,左思《蜀都赋》中就有“邛竹缘岭”的说法。唐时王勃《慈竹赋》则写道:“广汉山谷,有竹名慈。”这些都是蜀地多名竹的历史记载。
竹子在蜀地的应用更是历史悠久。考古人员在成都新津宝墩古城遗址就发现“竹骨泥墙”的痕迹,这些房屋基址中的竹构件遗存表明,早在4500年前,竹子就已经融入成都平原原始先民的生活之中。张骞出使西域,在大夏国发现有邛竹杖、蜀布等蜀地特产。2000多年前,蜀人的竹制品已经“远销海外”了。
对中国人而言,恐怕没有哪一个物种能像竹子一样,如此多元地融入人的一生。苏东坡说:“食者竹笋,庇者竹瓦,载者竹筏,爨者竹薪,衣者竹皮,书者竹纸,履者竹鞋,真可谓一日不可无此君也耶。”从吃穿住行到生老病死,从琴棋书画到诗词歌赋,竹子是中国人的生活日常,也是中国人的精神依托。
《诗经》中有“瞻彼淇奥,绿竹猗猗”,魏晋贤士有“修竹隐山阴”,唐宋名家“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明清文士“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竹子的自然特性与君子的品行德操相暗合,遂为“岁寒三友”之一,又是“四君子”中的一员。四季常青,傲霜斗雪,中空外直,高行有节,竹子成为一个特别的精神载体,融入国人精神文化血脉之中。
蜀人常璩在《华阳国志》中记载了一个故事:“有一女子浣于水滨,有三节大竹流入女子足间,推之不肯去。闻有儿声,取持归,破之,得一男儿。长养,有才武,逐雄夷狄。”这个竹子里长出的孩子,后来成为“竹王”,称雄于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常璩还记载,生出竹王的大竹被破开后,弃之于野,长成竹林,就是后来的竹王祠竹林。竹子因其强大的生命力,成为西南一带少数民族的图腾。
公元759年岁末,诗人杜甫经过一年的奔波,终于抵达成都,在浣花溪边寻得一块幽静的林塘之地,准备营建草堂而居。“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平生憩息地,必种数竿竹”,杜甫对竹子有着特别的钟爱,为建草堂,他特意向绵竹县令韦续讨要绵竹种植。堂成之时,又欣然写道:“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在杜甫一家去蜀的前夕,他曾亲自动手修葺茅屋,砍掉上千竿杂竹,“爱惜已六载,兹晨去千竿”。
杜甫在765年离开成都,而薛涛768年出生于长安,幼年便随父亲入蜀,直至832年在成都去世。一个草堂种竹,一个以竹自喻,他们对竹子的喜爱,影响着后世成都人的生活习俗。而真正给竹子的精神文化意象“定调”的,恐怕要算300多年后的另两位蜀人了:一位是“胸有成竹”的文同,一位是大文豪苏轼。
苏轼有著名的论断:“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他还创造了成语“胸有成竹”。“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是苏轼对好友文同(字与可)的褒奖。文与可善画竹,被后人奉为墨竹之宗。他专门建“墨君堂”,种竹、赏竹、画竹,并请苏轼为文,以颂“竹君”之德。苏轼在《墨君堂记》中写道:“风雪凌厉,以观其操;崖石荦确,以致其节。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惧。”这是对竹子品性的一锤定音,又何尝不是苏东坡自身人格的生动写照。
文人墨客的精神追求浸染了成都的文化血统,也浸润着蜀人的生活基因。
今天,在成都几乎随处可见竹影。街道两旁、小区之内、机关大院、公园景点,甚至商场饭店、酒馆茶楼,总要有丛竹作点缀,或以幽篁为荫蔽。竹子甚至成为一个庞大的产业,从传统竹制品到新型竹材料、加工品、提取物,从吃有“全竹宴”、饮有“竹叶青”,到瓷胎竹编、竹丝帘画等“非遗”工艺,无不诠释着“何可一日无此君”的时代新内涵。
回到望江楼公园。一边是静谧的竹林幽境,一边却是热气腾腾的茶盏茗烟。江槛堤畔,竹林之间,竹椅方桌密密匝匝,三五个家人好友围在一起,一盏盖碗茶,一盘瓜子花生,从午后一直到黄昏,从古往今来到天下大势,无所不谈,号称摆龙门阵。竹影婆娑,竹叶沙沙,锦江之水波光粼粼,白鸥苍鹭振翅穿行,喝茶的人则自顾自聊天,老人们围在一起打打麻将,还有小朋友趴在方桌上写作业,意无旁骛,似乎心中自有乾坤,却又与这江楼竹影波光云鸟浑为一体。
顾炎武《日知录》中说,“自秦人取蜀而后始有茗饮之事”。可见蜀人喝茶历史悠久。今天的成都,似乎处处都有茶馆茶舍。青羊宫、文殊坊、宽窄巷子、人民公园、东门市井、铁象寺水街……坝坝茶,龙门阵,不时还传来采耳器清脆而悠长的撞击声,有些地方还伴着热辣滚烫的变脸、喷火表演。这大概就是成都人地道的“巴适”生活吧!而在望江楼公园里,这种“巴适”更显出隐逸、安宁的味道。
成都人的“巴适”,源自千百年来天府之国的文化熏染。历史上,“水旱从人”的优渥生活,让他们有了闲适的资本。而一次次面对大灾大难的经历,又让他们有了看淡生死富贵的从容。人们每每诟病成都人的“盆地意识”:自足自满、小富即安、固步自封、不思进取。然而,回望数千年历史,成都从秦汉“列备五都”,到隋唐“扬一益二”,绝不是“坐井观天”可以创造的。
成都人爱休闲,但并没有闲着;成都人生活安逸,但并没有“躺平”。所谓“盆地意识”,不应该只与缺少进取、拼搏和创新精神画等号。它还代表着一种吸引的能力,代表着“洼地”和“引流”。就像望江楼公园,可以引天下之竹种,可以活天下之竹种,可以保护稀有的竹种,还可以创造出新的竹种。资料显示,望江楼公园里有十余种濒危、渐危、稀有竹种,还有精心培育出来的花龙丹竹、黄条竹等新竹种。它们可以说是竹子中的“大熊猫”,是人们数十年保护研究创造的奇迹。
成都人在闲适生活与奋斗创造之间,找到一种特有的平衡。这,或许才是“盆地意识”的精髓所在。
大凡名楼名阁,都少不了楹联为兴。望江楼上,有一副特别的楹联,只有上联没有下联:“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流千古,江楼千古。”成都人十分得意于这副绝对,百余年来虽说有不少人对出了下联,但在望江楼里,下联处仍然是一块空板。细细品味,上联不仅巧妙用到重音叠韵等技巧,更在意境上大开大合,颇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气度,而那些跟对的下联,即便对仗工整,却总是少了一点俯仰天地的气势,难怪都入不了成都人的法眼。看似闲适恬淡的成都人,骨子里却是波光云影满乾坤。
今年3月,突然看到一则望江楼公园竹子开花的消息。40年前,因为一首《竹子开花了》的歌曲,我才知道地球上还有一种专门吃竹子的珍稀动物,也因为那首歌,才知道竹子开花意味着死亡,也意味着熊猫将失去食物。
“?必六十,复亦六年。”据说竹子开花60年一遇,我立刻跑过去看。果然,公园里有多处竹枝上垂下一条条如柳丝般的“枝桠”,上面还缀满灰紫色的“芽苞”。这就是竹子开的花。这些美丽的“枝条”和“芽苞”,意味着这些竹子的寿命走到尽头。公园发布了公告,将对这些开花的竹子进行清理。
两周之后,再次走进公园,开花的竹丛已经不见了,但公园里“一迳森然四座凉,残阴余韵去何长”的竹林幽境并没有改变。竹丛之下,还可以看到许多新笋破土而出。一片龙丹竹林间,一枝新笋长到了二三十厘米的高度,笋衣紫褐,布满绒毛,笋尖上还有两个翠绿的“触角”,就像动画片中的天线宝宝,阳光穿透竹叶洒在笋尖上,娇嫩可爱。又过了两周,特意到公园里看看这个“天线宝宝笋”,竟然已经长到数米高,需仰头才能见顶。“萌开箨已垂,结叶始成枝”,笋衣有些已经脱落,有些还挂在竹竿上。生长如此迅速,真是令人惊讶。
或许,这就是这座城市、这块土地的生命力吧!
望江楼公园古建筑群区,薛涛墓旁的竹林里还有另一番热闹景象,无数苍鹭、白鹭栖戏林间,搅得竹枝如波浪翻涌。穿过一条由孝顺竹修篁夹道的绿荫长廊,出了望江楼公园的北门,不远处便是九眼桥。九眼桥下,一只只苍鹭逆流伫立,安静专注,等待着水中鱼儿现身。这倔强而优雅的姿态,让它们成了成都新晋的“网红”。
九眼桥苍鹭的“意外”走红,是不是也是成都人生活态度的另一种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