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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口水缸,一篇乡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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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0-18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新华走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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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聪
(一)
这是凌晨1点多的中原大地。潘清林从床上爬了起来。摸着黑,趿着鞋,用凉水浸了脸,进厨房。和面,给馍整形,生好火,上蒸笼。
馍,兰考年货中的顶流。兰考堌阳镇的老潘家,是这里的白馍世家之一。早晨6点前,第一笼“堌阳馍”必须整装出发。热火朝天的厨房外,水缸静坐一旁,身体里藏一轮皎洁的月。
57岁的潘清林带着我看50岁出头的扁担。以前镇上做馍的,家家户户都有水缸和扁担。老辈人说,一口水缸传三代。水缸里不能缺了水,人骨子里不能缺了劲儿。从七八岁时起,潘清林跟着父母做馍,摸黑推磨,晨起担水。
担水必找井。小时候,担水回家的路太长,潘清林和三姐两人取一根长棍,把水桶的提手一穿,摇摇晃晃往家走。父母和姐姐们在灶台边忙着磨面。一旁的水缸里,流淌的是一家子人清清浅浅的光阴。一点一点的希望,从光阴里漫出来,流进一个个农家的庭院。
(二)
在黑龙江的一个边境村落,我在一位驻村干部的屋里,也发现一口水缸。
我忘不了冷菊贞扯着嗓门和我说的第一句话。2021年7月的一天早上,大雨刚刚转停。沿着沃野间的阡陌小道,我来到黑龙江省饶河县小南河村。这里位于中俄边境乌苏里江畔的一座山脚下,村旁一条南河、一条北河合抱着流入乌苏里江。
走进村边小院,一个村妇,约莫一米七,正规矩着院里的矮木栅栏,手中一把锈了的小短斧。她留着蓬乱的小子头,上身套一件褪色的浅紫色短袖,下身是一件黑色运动裤,脚上则是双蓝色塑料拖。
“等会儿,我去洗把脸。这两天不知道咋回事,脸有点儿浮肿。”“村妇”冷菊贞从涂着深褐色釉面的大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在一个老古董小盆里,又像军人似的叉开腿,低头快速抹了两把脸。一抬头,满脸的汗水变成了满脸的水滴,一滴滴印出的是一副黝黑的庄稼人面孔。
走进小南河,是近2万亩贫瘠的岗子地、约90间破旧的土坯房,还有农闲时候猫在屋里喝酒、打牌、玩麻将的400多口人……然而,2015年主动请缨来到这里的冷菊贞,她的眼里却全是清的水,绿的树,古色古香的木刻楞,还有静悄悄掠过山上的云。
从边境风光、东北年俗和本村特产入手,冷菊贞一拃一庹地改变着小南河。虽然村里早已通了自来水,但在她这里,水的容器,从来都是水缸。用她的话说,水缸里能蓄水,还能腌菜酿酒,是农家不可缺的大件儿。留住水缸,就留住了乡愁。
(三)
今年国庆期间,我回了山西老家。晋中市榆次区后沟古村里,游客络绎不绝。81岁的张先杰老人把我拉到他曾经居住的窑中窑。
这是后沟古村里特有的窑洞建筑,至今保存完好。脚下是层层叠叠的黄土,头顶是枣树叶子间斑驳的阳光。进了小院,面前的窑洞暗藏玄机。拾级而上,外窑里套着一个面积更大的内窑,形成外厅内宅的格局。外厅的右侧还开有厢房式的窑洞,先前是张先杰的两个儿子居住。后来儿子成了家,一口直径一米五的粗陶制水缸便住在这里。冬天天气冷,水缸借着窑里的暖炕暖着,便不会挨冻裂缝。
“大缸里头能放四担水。”在担水生活的老人家记忆里,水的量词是“担”,生活的动词是“苦”。
春日,城里买来的大粪要用扁担挑到山圪梁上的田间;初秋,田间的梨树挂了白果,黑叶枣涂了红脸,再用这扁担一担担地卖到城里去。串起春种秋收年轮的,便是水缸里沉淀的日日夜夜。
对于张大爷和后沟村的乡亲们来说,水缸是黄土高坡上农耕文明的见证。缸体外表粗粝,内壁光滑圆润,质朴无华的品质与农家粗茶淡饭的日子,一撇一捺地组成一个人。当“人有扁担长”的时候,他自然地承担起担水的重任。两只水桶一前一后来到井边,被他一拽一提,往复几次,桶身灌满,再被担回家中。站在水缸前,水桶中的水顺势而下,形似一汪瀑布,小而磅礴,吞没了深褐色的水缸。此时此刻,村里人心中便生出一种被烟火气充盈着的感动。
如今,兰考的老潘注册了“百年潘府记”商标,小南河村的冷菊贞兑现了对乡亲的承诺,后沟古村的张大爷也吃上了“文旅饭”。三口水缸留在了这里,绿水青山的诗意,也流淌在这里。亘古走来的山乡岁月,从这清凌凌的诗篇里,健步不歇地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