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雷琨 李洪磊
张博令
8月24日那天晚上,郎朗是“悄悄地”赶去深圳华强北弹琴的。曲目、造型、摄像团队……他什么也没准备,身上穿的还是当天来不及换下的正装,“有点儿热,但也是表达对钢琴的一种尊重。”
深圳华强北公益钢琴角,聚集的都是热爱音乐的人,低调前来的钢琴家很快被认了出来,大家请他弹一段。郎朗很快选定了最能引起共鸣的一首,开始弹奏《我爱你,中国》,“为祖国75周岁生日献礼。”
熟悉的旋律响起,郎朗开始邀请大家一起表演,先是拉小提琴的小伙子加入了合奏,渐渐地,两个人的合奏变成了全场大合唱,“我要把最美的歌声献给你,我的母亲,我的中国……”
琴声与歌声点亮了那个夜晚。“当时的氛围太好了,我很享受这个过程!”忆起那天场景,郎朗兴奋地提高了音量,唯一小小的遗憾是,“那天易大哥没在。”
让郎朗挂念的“易大哥”,名叫易群林,一位58岁的建筑工人,也是让郎朗知道“什么是公益钢琴”的人。
相
见
去年,因为在华强北弹奏公益钢琴的视频意外“走红”,易群林的音乐旅程铺展向他未曾想象过的远方——穿工服、戴安全帽,他在自己参与建设的音乐厅登台演奏《梁祝》;带着这首曲子去沈阳赴他与郎朗的“钢琴之约”;还受邀到北京在直播现场看了总台春晚……
虽然只在春节前见过一面,但易群林和郎朗对彼此的印象极深。“郎朗老师很热情、很亲切,一见我就叫易大哥,给我讲手型啊、指法啊……”老易将那次见面视作“接受指导”,这半年都在用郎朗教他的指法练琴。而在郎朗看来,那不能算指导,只是在自己的家乡沈阳招待一位同样热爱钢琴的演奏者。他一直记得易群林的手——一双属于劳动者的手,结实有力,老茧记录下为生活打拼的辛苦。“挺不容易的!完全靠自学弹到现在的水平啊!”郎朗的语气中流露出真诚的感佩。
“不知道怎么就火了。”易文理是易群林的儿子,这些年,他和父亲一起从湖南岳阳老家到千里之外的深圳打工。去年那段让老易“出圈”的视频,就是由他拍摄的。“我爸会的乐器太多了,我平时也拍他吹口琴、拉二胡,就是记录一下生活。我剪都没剪,拍完没有3分钟就传到网上了。”
老易也觉得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一切都很偶然。去年4月的一天,工地收工之后,他陪工友到华强北买手机——比起音乐,华强北更响亮的名片是“中国电子第一街”。所以,当老易发现在这条步行街上还摆放着8台供路人弹奏的钢琴时,他有些喜出望外。“这个琴,我也可以弹弹吗?”老易客气地询问前一位演奏者。“那个大妹子马上就站起来了,说您来弹,谁都可以弹的!”擦擦手上的泥,老易坐下来,《致爱丽丝》《梁祝》《黄河大合唱》……他把心中的旋律一首首弹下来。
每天在工地打拼,老易当然没机会坐下来学习五线谱和正规的指法。这些曲子,都是一个音符对应简谱上一个数字,数字再对应琴键,就这样一点点记下来的。他的指法,是在饭桌上、柜子顶上、铁锹把上以及一切可以搭住手指的地方,自己“敲敲打打”学会的。但老易就是喜欢钢琴,“弹钢琴就像和老朋友对话,我弹一个音符,它给我一个回音。”
郎朗将这种“对话”视为老易的“绝活”:“易大哥说他记谱子就靠背数字,2467、5672……数字化作琴声,真厉害!”
虽然少年时代起就喜欢音乐,但人生中大多数时光,忙着挣钱养家的老易和他的“老朋友”根本“说不上话”——原因显而易见,作为“乐器之王”,钢琴身价不菲。直到越来越多的“公共钢琴”或者叫“公益钢琴”“共享钢琴”,出现在街头巷尾,出现在车站、商场甚至医院的门诊大厅,不管叫什么,这些钢琴向所有人公平地敞开怀抱,不收取费用、不设置门槛,无论是郎朗这样的演奏家还是像老易一样的爱好者,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坐下来按下黑白键,弹奏一曲。
在华强北弹奏公益钢琴的经历,也让郎朗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当年,沈阳有个海鲜餐厅,一进门的地方摆了一台白色钢琴。因为家就住在附近,“我有时候就在那儿练琴”,郎朗说,他练着,“人家在旁边挑涮火锅的那些生鲜”。他弹上一会儿,便开始有选食材的客人停下来听,等练完再一看,“有很多人都在围观,我就感觉挺有意思。”
从小弹到大,郎朗总结出“乐器之王”的一个短板,“就是太‘独’了”。它不像小提琴、二胡那样,可以“随时拿出来,随处是舞台”,钢琴是“一个人关在小屋里自己练,很少有机会和大家进行切磋”。亲身体验之后,郎朗觉得公益钢琴最大的意义就是弥补了这个短板,他之前弹奏的那架琴就摆在华强北地铁的出站口,“要是小时候哪个地铁口有钢琴,我得天天跑去弹。”他乐呵呵地跟记者开玩笑,又正色说,无论专业与否,“弹琴的人需要舞台,这些公共场所让每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舞台,心里那个舞台。”
看
见
华强北也是张旦旦的舞台。在这里,大家更习惯叫他“盲人钢琴师”。所有的曲谱都记在心里,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舞蹈,这个23岁的年轻人可以一人承担一场街头音乐会的全部伴奏工作,夏日的晚风中,他弹着,大家唱着,从《歌唱祖国》到《海阔天空》再到《如愿》……弹琴的唱歌的都很投入、很用力。旦旦的眼角弯弯的,让他看起来仿佛带着笑意在演奏,围过来的听众却有人渐渐红了眼睛。在社交媒体,朋友帮他开直播、上传演奏视频,有网友给他留言,说他弹奏的音乐“是平凡生活的解药”。
音乐和钢琴,也是张旦旦的“解药”。从小,他眼前就只有微弱的光感,却早早显露出对音乐的敏感。在特殊学校读小学二年级那年,班里新来了一位音乐老师,她手把手地教旦旦在琴键上定位“哆来咪”。那是旦旦第一次摸到琴,如今回忆起来,他觉得就是这位启蒙老师,把他引进了门。
9岁那年,旦旦央求父母为他买了一台最简单的电子琴,功能很基础,“跟小孩子玩具一样”。但在用它摸索着学琴的过程中,旦旦觉得他的生活好像被改变了。“我从小也没玩过什么玩具,钢琴对我来说就像乐高积木,有很多不同的色彩。”年纪稍大一点,他跟着村里的唢呐班子给人演奏,替家里赚了一些钱,也在县城跟老师学过一些即兴伴奏,但更多的时候还是要靠自己琢磨,他越琢磨越觉得,“音乐是有趣的,它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19岁,旦旦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背着家人,从打了三年工的按摩店“逃走”了,“在店里起早贪黑,根本没时间练琴。”为捍卫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离开老家,来到深圳。他喜欢深圳的丰富与包容,而且,“我听室友说,华强北有几架公益钢琴可以弹。”
那阵子,他租住的地方离华强北不远,旦旦每天撑着盲杖早早赶去,一练就是一天——华强北的公益钢琴都是经过翻新维护的旧琴,旦旦一台台试过,认准了其中音色、音准最好的那几台。从早到晚,能弹多少个小时,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这台我弹上了,别人基本就没得弹。”他也尊重所有和他一样真心想弹琴的演奏者,只要有人诚恳地说一句“能让我弹一下吗”,他就愿意让出琴凳,哪怕对方弹得不好,只是一个音一个音往外“蹦”也没关系,“但是你不能哐哐地乱砸”,说到这儿,旦旦提高了音量,“那就不是弹琴了!”他极爱护这些琴,发现有人破坏会上前制止,还主动请相熟的调音师过来帮忙调律。
在华强北,旦旦“看见”了音乐的色彩、人心的善意,也同时被别人看见。很快就有附近居民发现,这个执著练琴的小伙子擅长即兴伴奏,常常是大家点歌,他就能弹得流畅动听。很多人听完、唱完不走,会自发地回报这位热情的演奏者,旦旦一直记得,他刚来弹琴不久,就被喜欢唱歌的叔叔阿姨拉进了他们的微信群。有人给他拍视频,也有媒体来采访,“华强北盲人钢琴师”开始为更多人所知。
2020年,当地一家商场的老板看到视频和报道,主动联系旦旦,请他到商场弹琴。那段时间,他有了相对稳定的收入,“一个月能赚一万多块钱。”攒下些积蓄,旦旦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分期付款,买了台标价几万元的二手钢琴,送到安徽老家的村委会。“我们那个村子条件比较落后,没什么音乐氛围。我就想用自己努力的成果,捐个钢琴回去,让老人孩子都能享受这种氛围。”他想把童年“求之不得”的“彩色积木”,送给同样心怀憧憬的人。
在弹琴这件事上,旦旦的自我要求近乎严苛。去年,他从商场离职了,因为他觉得“能创造的价值,配不上人家那每月一万多块钱”。他想精进琴艺,却一度很少再去华强北,因为“我手汗重,一出汗弹琴就打滑……”烦心事好像一股脑压过来,旦旦花重金捐给村里的琴一直被闲置,“没人弹、没人教,就放着落灰,可能老鼠都在里面做窝了。”他苦笑着,戏谑遮不住心疼。
抑郁的情绪无法排解,旦旦离开了深圳,他独自走过全国很多地方,“想干脆找个没人的深山老林不出来了!”但哪个钢琴师能放下心里的舞台?兜兜转转一大圈,他又回来了。
这一次,旦旦借来一架电钢琴,把它挤进了和室友合租的宿舍,一边坚持每天练琴,一边靠直播和发布短视频维持生活。华强北的公益钢琴重新出现在他的镜头里,最近一次是在7月,“听说那边的琴更新了,我想去试试音色。”试琴时,他遇到一位高手,“坐下就弹了一首肖邦!我当时都惊呆了,弹得那么好!”他上前和弹琴的小伙聊了两句,得知对方是四川音乐学院附中的普通学生,旅游到此,惊叹于旦旦的才华,这才想试试身手。
“我们聊天的时候,小伙说他也是手上爱出汗,很困扰。”遇到“同病相怜”的演奏者,让旦旦在采访中,第一次用相对轻松的口吻说起“手汗重”这个令他陷入焦虑的障碍——旦旦觉得,在华强北,他总能碰到与自己“磁场相近”的人。那台闲置在老家村委会的琴,旦旦也渐渐释怀,“我捐过去,就完成了我该做的事情。”
靠着剩下的积蓄和打理视频账号的收入,旦旦说目前维持基本生活还是可以的。他心里有个不愿放弃的目标——到更大的舞台上和专业的乐队合奏。
遇
见
“有人赶路,有人经过,有人驻足,还有人在弹奏过往与青春。”
B站一个播放量近10万的视频下留着这样一条评论。视频中,厦门机场内一架公共钢琴旁围了一圈人,位于中央的弹奏者五指在琴键上跳跃,《路小雨》《蒲公英的约定》……一首首耳熟能详的歌曲流泻而出,引得听众沉浸其中。
弹琴的女孩名叫悠悠,视频发布在她和朋友派派共同创建的账号“排忧PaiYo”上。“账号名称的由来是我们英文名的前面几个字母——PaiYo,也意味着排忧解难。”她们解释道,希望能通过自己分享的音乐演奏视频,为他人排忧解难。
对她们来说,弹奏公共钢琴既是热爱所在,也是获得感的来源。二人的B站账号下有一个视频合集——公共钢琴打卡,专门用来分享她们在各地弹奏公共钢琴的视频,收获了许多粉丝的喜爱与关注。
悠悠和派派本科期间都就读于厦门大学,一次钢琴演奏会让她们结缘。两人的关系越走越近,一起约着弹钢琴、弹吉他、唱歌,对音乐同样的热爱使她们萌生了共同创建一个音乐分享账号的想法。
相较于在家时一个人自弹自娱,置身人群中弹奏钢琴更考验她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刚开始真的超级紧张,紧张到手会发抖的那种。”而随着公开弹奏的经验愈发丰富,她们也练出了胆量,现在已经能在众多围观者的注目礼下自如地弹奏完一首首钢琴曲。听众每一次的跟唱、鼓掌和交谈,都让她们收获满满的成就感和感动。
厦大图书馆、厦门机场、鼓浪屿的海边咖啡馆、郑州地铁站、北京的商场里……音乐播撒的快乐在二人打卡过的公共钢琴间、在路过的行人间传递,正如最初期待的那样,她们的演奏,成了“排忧解难”的良方。
厦门机场的公共钢琴是“排忧PaiYo”这个账号里打卡次数最多的公共钢琴,不仅悠悠和派派两人经常光顾,她们的粉丝也在评论区“接龙”般晒出各自打卡的照片。不同衣着的人、不同的时刻、不同的曲目,却都弹着同一架钢琴。“感觉大家是在为一样的热爱做一样的事。”
派派公司外的乐器店旁边,也摆了几台公共钢琴。下班时经过,她常“手痒”弹上几曲。被琴声吸引的小朋友会忘了放学回家,围在钢琴边,盯着她手指一次次触碰琴键的动作,有的还会掀开其他钢琴的琴盖,模仿着按下几个按键,直到恋恋不舍地被家长们牵回家。派派最初没想到,自己的放松时刻能引发小朋友们的兴趣,“说不定就播下了一颗‘种子’。”
她们把公共钢琴和公共健身器材类比:一个是身体疗愈,另一个是精神疗愈,相同的是服务大众的内核。在不同时空弹奏同一架钢琴、同一首乐曲,唱出同一个音符时,在某种意义上,称得上是一场盛大而惊喜的相遇。就像走在地球不同角落的人们不经意抬眼,望见了同一轮明月,产生了一致的欢欣与喜爱。
这或许就是她们提到的——“千里共婵娟”。
听
见
从天津地铁9号线直沽站下车,记者是“听曲识琴”,循着音乐声找到那架公共钢琴的。弹琴的是“00后”“小不”,“60后”萧姨正安静地站在一旁,“他先来的,等他弹完我再弹。”这一老一少并不认识,但之前就偶遇过一次。那次,坐在琴凳上的是萧姨。“小不”路过,听到这位阿姨在弹,就停下脚步跟着旋律唱了起来。萧姨要把琴让给小伙子,被他拦住了,“他说他不会弹”,萧姨就继续给他伴奏。再见面,她才发现原来小伙子不但会弹,还弹得很好。
“小不”从东北来天津当老师,教的就是音乐。萧姨是退休工人,现在的主要工作是照顾1岁多的小孙女。如果不是这架公共钢琴,他们的生活轨迹本没有交点。“遇见一次是偶然,两次肯定是缘分!”“小不”笑着跟阿姨感慨。
“小不”把到9号线弹钢琴视作自己的“梦想时刻”。离开家乡来到陌生的城市,他在租住的房子里,摆了一架电钢琴。但自从发现了9号线的公共钢琴,没课的时候,他宁可绕一点路,也会过来弹上一会儿。为什么不在家弹?“你听这是什么效果?”他用力地按下几个琴键,浑厚的琴声随之响起,“‘电钢’达不到这种厚重,也没有回响。”“小不”讲课时要弹琴,下班回家也会练琴,那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但“生活和梦想是不一样的”!他一脸认真地告诉记者。
“你都当老师啦?我看你还是孩子样儿呢!”萧姨身上带着天津人的亲切感,她喜欢听年轻人弹琴,也喜欢跟他们聊琴,像“小不”这样的“忘年交”她认识了不少,“好多人都说,‘阿姨我加您个微信吧’!”她来者不拒,笑眯眯地递出二维码,“还有年轻人愿意加我,我就挺自豪的。不过平时人家忙,也顾不上聊天。”
其实萧姨也忙。从前忙着在工厂上班、下了班就带孩子——她的钢琴基础,就是当年给4岁的儿子当“陪练”时打下的。如今,萧姨退休在家,又开始忙着“帮孩子带孩子”,和亲家轮班照料孙女。“轮空”的日子,她终于有一点自己的时间,可以坐下来弹弹琴了。
“拜厄、车尔尼599……”年轻时陪孩子练过的指法和曲子,她一点点往回捡。“嗨!就是玩儿呗!”萧姨心态年轻,也好学,唯一的担心就是在家练琴扰民。有一次,邻居家的小朋友夸她,“您弹得真好,您一弹琴,我奶奶听得午觉都不睡了。”萧姨听出了童言无忌背后的“弦外之音”,再弹琴,她手上不敢使劲儿了,小心翼翼地按下每一个琴键,越弹声音越小,“越弹越困”。
在家里放不开,一架摆在地铁站,谁都能弹的公共钢琴,反而给了萧姨自由施展的空间。自从发现直沽站有琴,每次搭地铁回家,她总是提前一站下车,坐在琴凳上,背后人来人往,她不必再担心打扰到谁,可以投入地弹她想弹的曲子。
见面那天,记者问她最喜欢哪一首,萧姨笑了:“一会儿我弹给你听!”“小不”起身让出了琴,请萧姨展示。萧姨弹《遇见》,“小不”跟着唱“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弹西游记的《女儿情》,“小不”忙着搜歌词;压轴曲目,萧姨选了一首《春节序曲》,“小不”跟阿姨合作,不时补上几个音节。用现在流行的话说,萧姨是个典型的天津“i人(偏内向的人)”——有人愿意找她聊天,她句句有回应;但让她主动开口,“我其实不爱跟人家长里短地打听。”因琴而起的交流更让萧姨感到自在,她也愿意用弹琴来表达自己,用音乐说出心底的声音。
这架忽然出现的公共钢琴,给萧姨忙碌凡常的退休生活带来了一点惊喜:“这附近有个音乐学校,好多钢琴专业的学生都给我指点两句,还给我示范,可好了!”她边说边抬起搭在琴键上的手,加点劲儿,再落下,让琴声飘得更远,“在这儿我就敢弹了!想弹嘛弹嘛!”
“想弹嘛弹嘛”,在公共钢琴上,确实是弹什么的人都有——有人弹肖邦的《夜曲》,也有人弹周杰伦的《夜曲》;有人弹贝多芬的《月光》,也有人弹《十五的月亮》;有人弹蓝调,也有人弹红歌……到底弹什么才“正宗”?在郎朗看来,这不是个问题,而恰恰是钢琴的优势和魅力所在,“它是基础的乐器,又可以产生无穷的组合和变化,探索各种风格。”这位世界顶级钢琴家的手指演绎过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也在总台春晚舞台上弹奏从东北秧歌改编而来的《冬日暖阳》,国庆前夕,他又推出了三首新单曲,“全部是中国作曲家的作品,为祖国母亲庆生”,这个中国音乐合辑的名字就叫《龙年——中国的歌》。在郎朗心里,钢琴曲只有创作和演绎质量之分,在曲风上没有高下之别。他还准备找机会再去弹公共钢琴,“下次得多准备几首曲子!”
很少有人知道,天津是郎朗12岁时举办首场个人专场音乐会的城市。“曲艺之乡”其实也有着深厚的音乐土壤。“有孩子来弹琴,我看那一点点的小手,能弹吗?一听啊,弹得倍儿好!”许钊是天津轨道交通运营集团客运管理部副主任,一个“哏都姐姐”。她负责运营钢琴音乐角,讲起形形色色的演奏者,语带骄傲。有人开玩笑,天津地铁里应该放“公共快板”啊!许钊也笑,说快板上手可未必比钢琴容易,“随便‘呱嗒’两下,动静挺大没节奏,不能叫打快板。”而钢琴不同,“照着谱,你可能弹得不专业,但不会弹得多难听”。她知道,在温暖热情的天津,“只要你肯尝试,都会得到掌声。”这就是他们当时设置这台钢琴的原因,让城市的文化和性格被“听见”,也让匆匆过客,无论弹的听的都能有好心情。
照
见
这是一架白色三角钢琴,摆在浙江湖州市中心医院门诊大厅里,温柔、安静,未经太多装饰,只在琴身侧面写了一行字——“用音乐治愈心灵,欢迎演奏”。
这也是一架“网红钢琴”,从2020年9月医院正式迁至新址开始,它就站在白色的琴台上陪伴着出入门诊大厅的每个人。这几年,它和形形色色的演奏者一起,时不时出现在短视频中,甚至冲上热搜、热榜——有从贵州来浙江打拼的外卖小哥,有刚抽完血就坐下来边弹琴边等检查结果的小姑娘,有背着止疼包的爷爷。更多的视频中,是穿着统一暖色马甲的志愿者在弹奏轻柔的钢琴曲,他们的听众,有手上还挂着滞留针的孩子,被乐声止住了哭声;也有单手拄拐的中年人,循着旋律在钢琴边歇脚,脸上的表情随着和缓的琴音渐渐恢复平静……
最“出圈”的一次,是2021年夏天,一位年过八旬的银发奶奶,穿着住院服在钢琴前坐下,微微低头但腰背挺拔,她用还贴着胶布的手,弹起了《洪湖水浪打浪》……3年过去,门诊部主任匡晓华依然忘不了这一幕——当时,那位优雅的“钢琴奶奶”因患淋巴肿瘤,入院接受化疗。做完检查回病房的路上,老人走上了琴台。“旋律一响,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都停下来听。那一刻让我觉得,老人在用音乐治愈自己的病痛,也感染着周围的人。”
医院的副院长邱晟同样对“钢琴奶奶”记忆犹新。常有人来问邱晟,为什么要在医院摆一台钢琴?对看病有什么帮助?这位从医多年的神经外科专家,会先科普一个医学常识:“很多来医院就诊的病人和家属,会出现一过性的高血压,就因为情绪紧张。”
他能共情这种紧张——“看病”往往是个漫长的过程,从家赶到医院、在门诊大厅排队挂号、候诊、检查、治疗、取药……疾病的阴影之下,人们很容易感到心情压抑,如果整个就医过程中,面对的都是冰冷的医疗器械,这种压抑更是会成倍地放大。“所以我们在新院建设之初,就想到要营造一个尽可能让患者感到舒心的就医环境,缓解焦虑。”
这架公共钢琴,是院里反复讨论后得出的“最优解”。比起循环播放工作人员选好的轻音乐,一架谁都能弹的钢琴,更方便大家释放内心的情绪,更能拉近医患之间的距离。“也有那种自动演奏的钢琴,没人弹也会响,但我们没选,因为不希望琴摆在那里只是装样子。”邱晟说,院里最终决定,买真正的钢琴,请相对专业的志愿者定期弹奏舒缓的乐曲,同时欢迎所有走进医院大门的人参与进来。邱晟觉得,那位“钢琴奶奶”带来的“治愈时刻”,证明他们当初的决定是对的——“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并不是所有的顽疾都能被彻底攻克,但作为医者,至少要竭尽所能,安抚患者内心的伤痛。
医院环境特殊,一台摆在这里的公共钢琴,需要许多额外的维护。作为门诊的“大管家”,匡晓华是为钢琴操心最多的人之一,连清洁用的消毒液配比这种细节都要考虑到,“杀菌效果要保证,但浓度不能太高,不然长期下来琴键要泡坏的。”
分时段演奏的钢琴志愿者团队,也是匡晓华参与组建的。除了面向社会召集热心人士,她还主动联系了当地一家琴行,刚把医院“用音乐治愈心灵,给患者带去暖意”的想法告诉琴行负责人,对方就痛快地答应合作。每天固定的时间段,琴行的老师会为患者弹奏他们精心挑选的曲目;每半年,琴行的调律师还会到医院为这架三角钢琴做“体检”。所有服务都是免费的,就这样坚持了3年多。
在医院弹琴和在正式舞台上演奏感觉有什么不同?有志愿者总结:这里的“听众”往往正陷在焦虑甚至无助的情绪中,为他们弹琴,能更直观地感受到音乐照拂人心的力量。
“我们国家经济发展了,人们追求精神生活才有了基础。”在华强北公益钢琴运营负责人孙永红看来,“易大哥”、张旦旦、萧姨等一位位普通的“钢琴家”,在追求美好精神生活的奋斗中,弹奏出的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个人曲目”,更是越来越多优质文化资源正直达基层、越来越多社会力量参与公共文化服务的“时代乐章”。
就像这些年,郎朗一直在为将钢琴与公益结合起来而努力。他给特教机构捐琴、建音乐教室,把影响他一生的乐器,送进各地的乡村小学,送到那些曾经以为自己“离钢琴很遥远”的人眼前。
他给自己的公益项目取名为“快乐的琴键”,“只要愿意,每个人都可以弹响一架钢琴,都可以用演奏抒发自己的情感”——这是钢琴家想向更多人传递的理念,也是公益钢琴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