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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的考古故事与郑振香的妇好情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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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03-22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说人解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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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际根
3200年前,中国历史进入商王朝后期。一名被称为“妇好”的女子,活跃在政坛。她巡察收成、主持祭祀、接待政要、领兵征讨。勇气、智慧,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妇好,是中国考古学“认出”的最早一位称谓明确、事迹清晰的真实人物。我们今天能如此细致地描述这位上古人物,皆因一位现代女学者——郑振香。
郑振香,1929年生,河北东光县人。1950年进入北京大学博物馆专科。两年后北大院系调整,她转入考古专业。1955年成为这所中国著名大学的研究生,攻读商周考古。1959年郑振香毕业,进入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入所后,她先是在河南洛阳、郑州等地参加田野发掘,随后转入该所安阳考古工作站,从此再未离开过殷墟事业。
安阳,中国七大古都之一。这里曾经是商王朝后期都邑,学术界称之为殷墟。1928年至1937年,第一代中国考古学家董作宾、李济、梁思永等在这里进行了长达十年的发掘。大量的商朝刻辞甲骨、青铜器、玉器、陶器、骨器被清理出来。
来到殷墟的郑振香,立即投入田野工作中。她将发掘地点选在殷墟遗址东部的大司空村。多年的历练,使郑振香养成了通过发掘解决学术问题的习惯。这次她思考的是殷墟的分期问题。对于殷墟这样的遗址,分期几乎是展开一切研究的基础。倘若分期不能解决,数百年的殷墟堆积便被“挤压”在一起,无法描述其形成过程。1962年至1964年,郑振香通过大司空村发掘,观察到不同时期商遗存叠层堆积的现象,并据此将这里的商代地层分为四期。而且,郑振香在大司空村观察到的地层关系在殷墟遗址具有普遍性,几乎能够代表整个殷墟的堆积历史。换句话说,基于大司空村建立的分期体系适用于整个殷墟。在郑振香的分期理论中,第一期早于第二期,第二期早于第三期,第三期早于第四期。每期都有自己的典型标本,总体与盘庚迁殷以后的二百余年历史相对应。此前,北京大学的另一位学者邹衡根据20世纪30年代的考古资料,提出了有关殷墟分期的类似结论。两位学者的工作相互印证,直到今天,四期分期体系仍然是研究殷墟和商代考古的基石。
大司空村的分期成果,冥冥之中又关联着郑振香的下一个重大考古发现。
1975年,郑振香将自己的田野工作安排在与大司空村隔河相望的小屯。她先是在小屯北地发掘了两座殷代房基,继而又发现了一座保存完好的墓葬。勘探显示,这是一座随葬品丰富、等级极高的贵族墓。于是她决定暂时收工,等来年准备充分之后再来清理这座墓葬。1976年春,郑振香再次来到小屯。墓葬打开的时候,她震惊了。墓内居然埋藏了210件青铜容器,加上大批兵器、工具等,青铜器总重量达到1.6吨。此外,还有750余件玉石器和数百件骨器。
这会是谁的墓葬呢?郑振香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墓内109件青铜器上的“妇好”或“好”字铭文。墓主会不会是甲骨文中频繁提到的王后“妇好”?
要判定墓主身份,必须先确认下葬年代,而且必须精确到王。因为甲骨文中有两位“妇好”,年代相差百年以上。凑巧的是,这座贵族墓中出土了一批陶器。虽然数量不多,却特征明显。陶器是墓葬中年代最“敏感”的断代器物。郑振香观察了这些陶器,立即想起当年大司空村的发掘。在她建立的殷墟分期体系中,墓中的陶器明显属于殷墟文化第二期。既然是殷墟二期,则该座墓主人所在的时代,必是殷墟商王中年代距商王盘庚不远的一位。盘庚是商王朝的第20位国王,而殷墟是“盘庚迁殷”以后八代十二王留下的遗迹。核算下来,墓主人应该正是生存在盘庚的下一代,即第23位商王武丁时代的妇好。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郑振香与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历史研究所,以及北京大学历史系等单位的学者开了一次座谈会。学者们围绕墓主人身份展开了论证。讨论过程十分热烈,但大家的结论却出奇一致:墓主正是商王武丁的王后。这是殷墟发掘史上首次发现没有被盗掘的王后墓。综合各种证据,郑振香认为“妇好”是墓主人的“专指”,“妇”是其身份,“好”(或“子”)是其姓。在商王的祀谱中,妇好被称为妣辛,“辛”是其在祀谱中的“庙号”。
一位沉睡3200年的伟大女性,就这样被另一位女性唤醒!
妇好的考古故事并未完结。
1989年,花甲之年的郑振香仍然坚守在田野一线。命运让她继续与妇好结缘。这一年,安阳殷墟博物苑为扩建办公场所,在妇好墓东部约300米处征地。郑振香按照惯例,在征地范围内布方发掘。这次发掘持续了两年,结果清理出一处四合院——郑振香将其编号为54号基址。当郑振香发掘这座四合院的主殿基址时,在一处台阶下方清理出1件青铜盉,进而又发现多处有随葬陶器的祭祀坑。这些陶器居然又是殷墟文化二期的产品。再打量那件青铜盉,上面赫然有“武父乙”三字。在甲骨文中,武丁的父亲死后谥号是“小乙”。祭祀坑是殷墟二期,铜器上有“父乙”称谓,足可证郑振香发掘的这处四合院是武丁时期建造。这座建筑大概率是当年妇好和武丁并肩而行的宫殿。
郑振香的学术贡献,当然不止于妇好墓的发掘和研究,但她主要的发掘工作的确是围绕妇好展开。两位女性跨越三千多年,在殷墟结下了长达三十年的田野考古情缘。郑振香为这个时代的中国考古学奉献了极其重要的资料。通过妇好墓的发掘,我们关于商王朝的认识变得有血有肉,生动而富有细节。
我写作本文的时候,是郑振香先生逝世后的第三天。再过四个小时我将搭飞机从深圳前往北京。这是参加郑振香先生的告别仪式的专程之旅。心情沉痛,难以言表。
郑振香先生是我的硕士研究生导师。她对我的指导,从来不是漫无边际的侃侃而谈,而是关键处的悉心指点。郑先生原本打算让我在殷墟外围的渔洋村找个遗址发掘,然后整理资料写论文。我理解,郑先生的意思是想让我经历独立整理资料的全过程。但最终郑先生还是决定让我研究殷墟与郑州商城的关系,于是便有了1993年我发表在《考古》杂志上的《殷墟文化及其相关问题》,以及后来《考古学报》上的《中商文化研究》。可以说,没有郑振香先生指导的论文,便不会有我后来提出的“中商”概念,甚至可能不会有洹北商城的发现。
至今我还记得在安阳向郑振香先生请教问题的细节。我记得冬日里走进郑老师在安阳考古队的宿舍,看到简易的木板床上叠着的那床略显干硬的被子。那张笨重而斑驳的书桌上,成片脱落的朱漆,桌面粘着的蜡烛残迹,都在告诉我老师前夜曾秉烛而读。望着单薄的砖墙,我甚至能感受到夜幕来临时,穿过缝隙呼啸而来的刺骨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