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讲授
陆有富整理 于家慧审校
词最早的源流,应该是在南北朝。南朝就有按照曲调来填写歌词的做法了,但那时候只有少数人在宫廷之中作这种歌词。那么,大量诗人、文士为曲调填词,是什么时候流行起来的呢?是晚唐五代的时候,词真正流行也是从这时开始的。
不同作者各有其特色
晚唐五代有几个重要的作者,第一个就是温庭筠。我一直以为要想了解一首诗或词,第一步就是了解作者。欣赏诗词,要从两个不同的角度来欣赏:一个是作者原本可能有的情意;另一个是读者可能有的、引申出来的感受,就是作品本身的生命,它可以发生什么样的作用,产生什么样的效果,为什么产生。
对诗词的理解因为作者不同而有所不同。有的作者反映自己的生活和感情比较丰富且真切,有的作者反映自己的生活和感情比较少,有的作品是主观地说出自己的感受,有的作品只是客观地表现了某一种形象。所以,当作者不同的时候,这种欣赏和分析的角度就应该有所不同。比如欣赏杜甫的诗,就一定要对杜甫的生活有所了解,而且要对杜甫所处的时代有所了解。任何一个作者,不管多么天才,永远不能超出他的时代。他为什么有这样的作品?为什么有这样的感情?为什么有这样的写法?一定有促成他这样写、这样反映的时代背景。但同时,时代的背景并不是写作的唯一决定因素。同样生在天宝的乱离时代,为什么杜甫写的诗跟李白写的诗不同?为什么杜甫、李白的诗和王维的不同?所以除了时代因素,也有个人因素。在分析作品的时候,时代因素、个人因素都要考虑进去。
夏承焘的《唐宋词人年谱》里,收录了很多唐宋时期的词人,其中有一部分叫《温飞卿系年》,“飞卿”是温庭筠的字。“系年”是什么意思呢,“系”从“糸”,把一个绳子绑在上面,就是连接起来的意思。那么《温飞卿系年》是把什么连接起来呢?是把一个作者的作品和他的生平连接起来。凡是“系年”的著作都是按照年代来编排的。
除了夏承焘的《温飞卿系年》,我很多年前写的一篇《温庭筠词概说》,也谈了温飞卿的生平。从生平入手,探寻他的作品里面可能有什么样的寄托,可能有什么样的含义,之后就谈到温飞卿词的几点特色。另外,还有一篇《从<人间词话>看温韦冯李四家词的风格》,其中“温”指温庭筠,“韦”指晚唐另一个作者韦庄,“冯”指五代时候的作者冯延巳,“李”就是李煜李后主。五代时最有名的词选集《花间集》中收录了很多作者,温韦在其中。冯延巳和李煜虽然也是五代时人,可是他们的作品并没有被收录,这是为什么呢?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认为冯延巳和李后主的作品风格与《花间集》已经不同了,所以没有编选他们的作品;另一种是认为地域不同,冯延巳和李后主都是江南小国南唐的作者,而《花间集》收录的多是晚唐北方与西蜀的作者,对于江南很少顾及,编者可能甚至没有机会看到冯延巳和李后主的作品。
我之所以写《温庭筠词概说》,是因为他是《花间集》里第一个重要的作者。而写《从〈人间词话〉看温韦冯李四家词的风格》,是因为这四个人不同风格的演变,恰好反映了晚唐五代时期词在内容和风格方面的发展情形。不大了解词的人,看中国的诗词都觉得差不多。诗有时还有一个明白的题目可供借助,以分辨不同。可是词呢,一般人看词的主题都是写男女闺阁、相思怀念,就以为所有的词写得都差不多。其实不然,不同的作者有非常明显的不同风格,代表每一个词人不同的性情、不同的品格,而温、韦、冯、李四家词恰好反映了词在晚唐五代时期不同的风格,而且在不同的风格之中,恰好代表了时代性的、历史性的演变过程。
对偶的演进
温庭筠,今山西太原人,本名岐,后改为庭筠,字飞卿。唐朝宣宗时代考过进士,屡试不第,文章写得很好,好代人为文。“苦心砚席,尤长于诗赋”,他读书读得很多,喜欢写作,尤其长于诗赋。与晚唐李商隐齐名,世称“温李”。他的赋也写得很好,晚唐时期流行的骈文也写得很好。
什么叫骈文?骈这个字是“并”加“马”组成,两匹马并排拉车,是并列和对偶的意思。中国的文字是单音节的,写诗词的时候,要注意韵律的变化,所以中国诗比较重视声调,这是中国文字语言的一个重要特色。中国文字还有一个特色是单形体,也就是大家说的方块字。英文的单词有的很长,有的很短,可是汉字都是一样的大小。既然音节和形体都这么整齐,中国的语言文字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趋势,那就是喜欢用对偶的字。民间的对联,诗里的对句,都是如此。
诗是韵文,形式上自然要求整齐,但是散文本来是比较自由的,散文在形式上的整齐化发生在南北朝时期。南朝的人因为学习佛经的念诵,注意到了汉字“四声”的音乐特性,而北朝人发现了汉字“单形”的特点。随着对汉语语言特点的发觉,从南北朝开始,中国文人开始有意识地追求文字的对偶。
“有意识地追求对偶”是什么意思呢?如果说对偶是中国语言文字的一个特色,甚至是本性,那就是说,不用有意识地追求、创造,自然而然就会形成对偶。反过来说,如果对偶是由故意创造所得,那就称不上是语言本身的特色和本性。的确,中国的文字历史里很早就有这种对偶的倾向,像《易经》里说“云从龙,风从虎”,甚至民间流行的一些谚语、歌谣里也常常有对偶的倾向。《易经》成书的时代比南北朝早得多,可见汉语的对偶倾向在很早期就自然形成,但当时这一倾向并没有被当作语言的特色深入地追求。有意识地追求对偶,是南北朝时代才开始的。
对偶的演进有很长的历史,谢灵运也是这中间很重要的人物。谢灵运的作品中,诗和文都反映了这种追求。也就是说,不但在作诗的时候要求对句,在写文章的时候也要求对句。这种包含了大量对偶句法的文章,就叫骈文。
什么叫对偶呢?白居易《长恨歌》有对偶的形式:“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春是一个季节,秋是一个季节;风是一种大自然的现象,雨是一种大自然的现象;桃李是植物的名称,梧桐是植物的名称;花是植物的一部分,叶是植物的一部分;开是动词,落是动词;日是指时间,时是指时间。名词与名词相对、动词与动词相对、季节与季节相对、植物与植物相对,这种形式就是对偶。对偶的一个基本条件是词性相同,第二个条件与声调有关。春风是平平,风是平的;秋雨是平仄,雨是仄的;桃李是平仄,梧桐是平平;花是平,叶是仄;开是平,落是仄;日是仄,时是平。词性相同,声调的平仄相反,这种句式就叫做对偶句。
可是对偶是不是要求两句中所有的字都平仄相对呢?第一个字、第三个字不管,因为这两个字不是一个音节的停顿。中国韵文的音节停顿,七个字一句的,它可以是“二二三”的停顿或者是“四三”的停顿。“春风桃李花开日”“姑苏城外寒山寺”就是“二二三”的停顿。
词里面也有对偶,而且词在形式上的演变,从短小的音调到比较长的音调,与平仄也有比较重要的关系。
晚唐时代流行骈文,当时骈文写得比较好的有三个作者:李商隐、段成式、温庭筠。因为他们三个的排行都是第十六(古代的排行是连堂兄弟也排进去,所以经常排到十好几名),当时就有一种骈文的体裁叫“三十六体”,三个排行十六的人写的文体。
温庭筠其人
由此可见温庭筠确实有文学方面的天赋,他的诗词赋骈都是很有名气的。“初至京师,人士翕然推重”,当他刚来到都城长安的时候,长安的人都“翕然推重”。中国的字都在形状、结构上进行构造,“翕”上面是一个合,下面是一个羽,就像鸟的翅膀并在一起的样子,所以说翕然就是集合在一起的意思。温庭筠刚到长安的时候,长安有名的人都集合在一起赞美他。可是温庭筠这个人“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什么叫“士行”呢,“士”就是读书人,“行”指品格。这个“行”字我没有念做xíng,走路是行xíng,说一个人的品行,念xìng。它是动词的时候念xíng,是名词的时候念xìng。为什么说“士行”,《论语》中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士是一个有很高地位的阶级,读过圣贤书,对自己的品格有一种持守。“尘”是如尘土一般污秽、低下,“杂”是杂乱,“士行尘杂”就是说作为一个读书人品行不好。
在中国词的历史上,有几位词人被认为品行不好,温庭筠就是其中一个,还有一个是柳永。在中国传统道德里,温庭筠和柳永被认为品行有污秽的地方,可是如果我们从词这种韵文的发展来看,温庭筠和柳永是两个非常重要的作者。造成这种相似命运的共同原因,我想是因为温庭筠跟柳永两个人都知音律,懂音乐,而音乐与词的发展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中国有乐府诗,《诗经》也曾经被搜集来,配合音乐歌唱,可那是后来的人给它配上音乐,不是先有曲调然后去填词。可是词是先有乐曲的调子,再把歌词填上去。所以,不懂音乐,就只能按照死板的格式来填,不敢多一个字,不敢少一个字,也不敢把平仄换一个字。
可是懂得音律的人,他就知道这个乐调什么地方可以延长,什么地方可以缩短,什么地方应该提高,什么地方应该压低,什么地方用平声合适,什么地方用仄声合适。因为他们通晓音律,所以在给某个曲调填词的时候,就有了很多自由和自信,知道怎么改变、扩展,可以超出原先的词律样式,但是依然可以歌唱;还可以创造新的曲调和新的词牌,并拓展词在形式上的可能。
可是,这些懂得音乐的人,怎么能不喜欢音乐、不喜欢唱歌呢?因此他们自然而然地和那些歌伎酒女有密切的来往。他喜欢音乐,当然一天到晚去听歌看舞,他懂得音乐,能够作曲,而曲子要靠歌女唱出来,因此与歌伎酒女过从甚密,落得了恶名,所以说他“士行尘杂”,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逐”的意思本来是追随,在音乐上说来就是配合。“弦”就是弦乐,琴瑟之类的都是弦乐。“吹”就是笛箫之类的管乐。
他能够配合弦乐和管乐,“为侧艳之词”。中国古代说“艳”和“美”,性质是不大一样的。“美”有一种比较正派的、严肃的、崇高的意义。“美”是品质和外表的表里如一,是最完美的,如“美人香草”。“艳”字则比较注重外表的鲜丽,带有一种比较炫惑的性质。“侧”与“美正”的“正”相对,是偏侧的、倾斜的、不正规的意思。所以温庭筠这个人在品行上很不检点,外表上也不修边幅。什么叫不修边幅呢?一个整齐的东西就叫“幅”,比如说一幅画。“边”就是整齐的四边。“边幅”广义上是外表举止行为的规范。“修”本是修饰、注意的意思。在这里以不修饰外表的整齐,借指不遵守举止和行为的规范。至于这些规范,就是中国的古礼。
温庭筠确实是“不修边幅”,生活浪漫,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屡年不第。徐商镇襄阳,署为巡官。商知政事,用为国子助教。商罢相,贬方城尉,再迁隋县尉,卒”。他每次都考,但是考了很多次都没有考中。徐商是一个人的名字,当他镇守襄阳,在襄阳做军政长官的时候,就把温庭筠的名字写在政府的名册之中,任命他为手下的巡官。后来徐商“知政事”,“知”指管理,“知政事”是管理国家的政事,徐商当了宰相,就让温庭筠在国子监做助教。后来徐商被罢免,温庭筠失去了依靠,被贬为方城尉。尉,是县尉,一个县正的主官叫做“县令”,辅佐他的叫做“县尉”。后来温庭筠又迁移到隋县做县尉,不久以后就死去了。
温庭筠的《菩萨蛮》
温庭筠的文字都写得非常艳丽,“才思艳丽,工于小赋,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时号温八叉”。为什么说唐朝是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因为唐朝是以诗赋取士,考试就考作诗和作赋。考试时不光限制题目,还限制韵,要求在这个题目和这个韵的范围内当场作出诗赋。由政府规定的韵,就叫做官韵。限韵的写作当然比自由用韵更难一些,但是温庭筠每次在考场押官韵作赋,总是作得很快,传说是“凡八叉手而八韵成”。那时候的考试,要求在诗赋里押给定的八个韵字,他叉一下手,想出两句话(旧诗两句押一个韵),叉八次手的时候,一首含有八韵的诗就写出来了,所以人家叫他“温八叉”。
温庭筠以清新的曲调作歌词,开了词的新声,所以词之兴盛与温庭筠有很密切的关系。词最初在唐代只是流行歌曲,其曲词一般是世俗的,并不典雅,甚至是鄙俗。为这些鄙俗的曲调配词,普通文士没有勇气。只有温庭筠这样的人,能够以文士的修养和才华,凭借写作的感情冲动,去为这些鄙俗的曲调填写词句。所以词能从鄙俗的民间俗曲转到文士的手中,温庭筠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在词的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可惜温庭筠的词传下来的不是很多。新旧唐书里记载,温庭筠有《金筌词》《握兰词》,但是这些词集并没有流传下来。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八十首左右作品,都收录在《花间集》,但有的不一定是温庭筠所作。近代词学研究者林大椿考证,大概有七十首上下是温庭筠的作品,其中不同的曲调有十九个之多,而且这些调子形式上的变化非常多。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转变,在温飞卿以前,中晚唐的作者也写词,但是那些词的形式跟诗很接近。只有温庭筠,他所扩展开来的音乐曲调完全脱离了诗的形式。在形式上它有两个字一句的、四个字一句的、六个字一句的、三个字一句的、五个字一句的、七个字一句的,变化非常之多。
温庭筠的作品中,《菩萨蛮》共有十五首,就是温庭筠为《菩萨蛮》这个曲调填写了十五首歌词。这十五首同样一个牌调下的词,实际情况却不一定相同,词之间没有必然的关系。欧阳修有一组《采桑子》,《采桑子》也是词的牌调。值得注意的是,《采桑子》十首则有必然的关系,因为这十首是一组。温庭筠的《菩萨蛮》没有题目,欧阳修的《采桑子》也没有,但有一个“西湖念语”,来说明他写作这一组词的环境和背景。所以这一组词,是在一个场合、一种固定背景之下写作的。
什么叫“西湖念语”呢?是这一组十首词所写的主题都是西湖。不过欧阳修写的不是杭州的西湖,而是颍州的西湖,景色也很美。“念语”,如果用比较现代的语言来说明,就是开场白,表演开始的说明。这一组十首词,在当时是歌词,是真正能够歌唱的。欧阳修写了这组可以用来演唱的歌词,在表演之前,还有一段开场白,他们的开场白不是像我们现在说的大白话,欧阳修的开场白是骈文。骈文就是对偶的文字,我们看最后几句。“因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陈薄技,聊佐清欢”,可以看到欧阳修这位老先生很有风趣。“翻”就是改变;“旧阕”,就是旧的曲调,他说我改变了这个曲调的旧有歌词,为这个曲子填了新的歌词;“敢”就是大胆地;“陈”就是陈列、表现;“薄技”就是浅薄的、不好的技艺,是客气话。“敢陈薄技”是欧阳修说客气话,说我大胆地表现一点浅薄的技能,来增加你们此刻高雅的欢乐。“聊佐清欢”,“聊”是姑且,“佐”是增加、帮助。所以,词有时候是一个牌调后边有很多词成为一组,跟一组诗一样,有一个中心主题。但像温庭筠的《菩萨蛮》,没有标题,也没有一个中心主题。
温庭筠的十五首《菩萨蛮》,其中十四首据说是代人所作。《菩萨蛮》六首后面有一个简单的说明。五代时一个叫孙光宪的词人,写了一本书叫《北梦琐言》,是一本笔记性质的杂记,“琐”就是细小的、杂乱的,“琐言”就是记下来的一些细小的杂乱的话。这本书里记述的事情,都是以前发生在北方的。他回忆北方的过去,就像一场梦一样,所以叫《北梦琐言》。《北梦琐言》里有很多卷,在第四卷里,孙光宪记载了关于温庭筠的一段故事。传说唐宣宗也喜欢唱《菩萨蛮》的词。当时的宰相令狐绹,就“假其新撰密进之”。“假”是借用;“其”代指温庭筠;“新撰”,新写的作品;“密”,秘密地,不让人知道;“进”,献给皇帝。宰相令狐绹自己不会写,就拜托温庭筠给他代笔,还警告温庭筠不要把事情泄露出去。可是温庭筠是个很浪漫的人,他忽然间就对别人说献给皇帝的词不是宰相写的,是他写的。“戒令勿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遽”,就是突然发生的、不应该发生而发生的事情。所以从此之后宰相就跟温庭筠疏远了。孙光宪还说,温庭筠说“中书堂内坐将军”,中书堂是宰相办公的地方,那里坐的是一个将军,“讥相国无学也”,就是在讥笑宰相没有学问。
我们为什么要援引孙光宪的记录呢?温庭筠是否替宰相写歌词,和我们理解这几首《菩萨蛮》有什么关系呢?这就牵扯到这几首《菩萨蛮》的内容和意义了。有人认为这几首词是温庭筠自己作的,比如清朝的张惠言。他认为《菩萨蛮》十四首词都表现温庭筠自己的志意。什么样的志意?张惠言以为温庭筠的志意可以媲美屈子,作品也可以媲美屈子的《离骚》,并且他认为温庭筠的《菩萨蛮》里边,很多词句都可以使我们联想到《离骚》,可以用《离骚》的句子来解释。
可是也有人有不同的见解。屈原不但是楚国王室的宗室,而且在楚国曾任三闾大夫这一相当重要的官职,对楚国进过忠谏,表现了他的政治主张,然后被贬,所以他确实有对国家的忠爱之心受到打击的悲哀和感伤。无论从屈原的整个生平,还是从《离骚》所用的语言,都可以证明这种情感的可信。《离骚》从一开头是我的祖先是什么人,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有什么样美的理想,我有什么样好的才能……都是自叙生平。《离骚》所写的美人带有比喻的性质,这从他叙述的口气里可以证明。可我们看温庭筠的生平,他年轻时就是很浪漫的一个人,喜欢听歌看舞,喜欢和歌妓、酒女往来。他的行为是比较浪漫的,跟屈原的生平不一样。所以从生平来看,不能证明温庭筠像屈原一样忠爱和关心国家。而且,从他的词的口气来看,也不能够证明他里面的美人一定是比喻,比喻自己的贤德、才能,比喻一个贤德的君主。
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我们不能证明其有此意。可是,常州词派从张惠言发展下来,后来一个学者谭献,说了这样的话:“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作者不一定有这个意思,可是读者不一定没有这个联想。这就涉及到了读者的联想问题。西方的新批评也常常讲“作者原意的谬论”,说作者千百年以前就死去了,我们怎么知道作者原来的意思是什么呢?我们现在所能知道的是这个作品的本身。读者能够有怎样的联想,不取决于作者的本意,而是取决于作品的蕴含。
诗词联想的三种情形
读一篇文学作品,特别是诗词,你该怎么样联想?我以为有几种情形,完全自由、完全不自由、部分的自由。中国旧传统的解释,说作者一定是这个意思,把重点完全放在作者的生平、品格、道德价值上,所以中国以前的文学理论都讲究“文以载道”,不仅很重视文章的内容,而且一定要把内容和作者本身的人格价值联系在一起。我认为这太牵强了,是完全不自由的。
那么完全自由是不是就可以随便乱说呢?如果对文学完全没有修养,随便添字注经、凭空乱讲,也不可以。唐朝一个诗人写过这样一句诗,“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据说一个商人的妻子,她的丈夫出去做买卖,常常不在家,妻子就说,要是我早知道潮水是有信用的,涨潮落潮有一定的时间,我还不如嫁给那个弄潮的青年人呢,他至少时间一到就会随潮水而来了。于是有人联想说,这个“信”和“性”发音差不多,所以“信”就是“性”,“潮有信”就是“潮有性”。他完全用西方现在很摩登的性观念来解说,这种自由我非常反对,这完全是谬论。中国古代的“性”,是孟子、荀子所说的性善、性恶,是人类最基本的天性。在中国古代作品中,“性”从来没有西方的性(sex)的观念。
这样随便乱联想的完全自由我也同样反对。完全不自由不好,全无根据的完全自由也是错误的,是更大的错误。对诗词的联想可以有部分的自由,也就是可以有合理的联想,即根据作品的文字、形象,按照中国的社会、文化、文学的传统,作者确实可能有这样的情意。完全死板的理解,会损害作品的活力,完全自由的理解,又会发生很多漫无根据的错误。
温庭筠的词,特别妙的一点恰好是常州词派所主张的:作者不必有此意,读者可以有此想。温庭筠的词最适合用这种批评欣赏的态度来看。有的词意思说得很清楚,根本不用去联想。比如白居易的《长恨歌》,写得很委婉、很曲折、很详细、很感人,可是这个故事他完全都说明了,就没给读者留下很大的联想空间。温庭筠的词有一个特色,就是他常常不完全说明。他只标举出来一些美丽的名目,提供给读者美丽的形象。然而又没有说明这些名目之下的具体事物,所以就给读者很大的联想的自由。温庭筠不见得有像屈原“美人香草”这种真正的忠爱国家的感情,可是他也写了这些美人、美物,而凡是美的人,美的事物,都容易引人联想。
那么,从章法上来说,温庭筠是怎样做到“不完全说明”的呢?第一,不平直地叙述。他不用平铺直叙的方法叙述,白居易说“春寒赐浴华清池”,春天的时候天气很寒冷,杨贵妃被唐玄宗赐浴在华清池的温泉,说得很清楚。可是,温庭筠他不平直地叙述,所以是不完全说明。第二,不表现主观的感情。《长恨歌》中,“孤灯挑尽未成眠”,“耿耿星河欲曙天”,“宛转蛾眉马前死”,“君臣相顾尽沾衣”,把悲哀、感情都明白地表现出来了。唐玄宗得到杨贵妃时的欢喜,杨贵妃死去以后的悲哀,作者都说了,他的悲欢喜乐在诗里都有表现。可是,温庭筠并没有明确地在词中表现出他的悲欢喜乐,就是他的不完全说明,所以读者就可以联想。总而言之,温庭筠的词可以提供更大联想空间,一是因为他只标举名目,有很多形象使我们联想;还有就是他不平铺直叙,不表达主观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