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格律化的形成与发展

叶嘉莹讲诗歌之六:齐梁之间,诗人们反省并发展出一套诗歌理论

(2022年03月25日)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诗之格律化的形成与发展
叶嘉莹讲诗歌之六:齐梁之间,诗人们反省并发展出一套诗歌理论

( 2022-03-25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迦陵课堂
 
 
 
  ▲1989年,叶嘉莹在退休会上由施吉瑞致送纪念品。施教授是叶嘉莹在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亚洲系指导的第一位博士生。           南开大学供图

  叶嘉莹讲授

于家慧、李晓楠整理 张海涛审校


  上次课我们讲到谢灵运这个诗人,他心里是不得意的。据说他离开中央朝廷政府到永嘉之后就生病了,病了很久,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身体才比较好,就是这个时候写的《登池上楼》。春天来了,他登在下面有水池的一个楼上。

谢灵运的“有心安排”


  他说“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我们现在还是要讲形式上的对偶。《古诗十九首》里的对偶,《行行重行行》一首诗只有两句对偶。曹子建的诗,一首诗有三四联是对偶。而谢灵运这首诗,几乎每一句都对起来了,所以你很明显地看到对偶在形式上和重要性的增加。

  他说“潜虬媚幽姿”,“潜虬”是藏在深渊之中的龙。龙藏在深渊之中,自然有它隐藏在其中的美丽姿态,所以藏在下面未始不是一件好事,它的“幽姿”是可爱的,“媚”,是可爱的。你看他的句法复杂了,他是很多的意思而用这么简单的几个字来表示的。隐藏的龙有它幽隐的美丽的姿态,那是可爱的。所以隐藏有隐藏的好处,有隐藏的美丽。“飞鸿响远音”,高飞的鸿雁传到远方的叫声,是这样响亮,也是美好的。所以能藏有能藏的美丽和好处,能飞也未始不有能飞的魅力和好处!

  这首诗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对偶的双起,就是对句双双起来。而这个双起,正反映了谢灵运内心的矛盾——仕还是隐?仕有仕的好处,隐也有隐的好处。所以“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而且他的对偶是多么工整:“姿”“音”都是名词,“幽”“远”都是形容词,“媚”“响”在这里都作为动词用,“虬”“鸿”都是动物,“潜”“飞”都是动词作为形容词用。

  我们举谢灵运这首诗做例证,是要说明从曹子建以来,诗人就有心安排对偶了。而谢灵运这首诗更有代表性的缘故,使我们看到了他在对偶时句法的繁复,一定要注意到这个层次的不一样。曹子建的诗虽然有对偶了,可是他的句法是简单的,是比较直接的叙述。

  可是谢灵运的句法开始繁复了,而且章法的承接,即上下之间是怎样承接,也是比较繁复的。“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开头两句就对起来了。回想我们开头所讲的写诗的方法有赋、比、兴三种,那么我们就知道,“潜虬”和“飞鸿”是比,主要表现他内心的矛盾——既没有机会得到一个高仕,就是做官做到很高的地位,又不甘心去潜隐,就是做一个隐士。用“潜虬”跟“飞鸿”两个形象作比喻,这是由心及物。先有了内心矛盾的感情,然后用外物来作比喻,不是兴的自然感发,而是属于比的,有心安排,这是谢灵运作诗的一个特色。

  再看章法的承接。曹子建说“仰手接飞猱”,我举起手来就抓住一只在天上腾跃的、像在飞一样的猴子。从仰手的动作,到接的动词,到受事的宾词,都是顺的。可谢灵运这里不是。“潜虬媚幽姿”,“潜虬”的“幽姿”是“媚”,是好的;“飞鸿响远音”是说“飞鸿”有“远音”,“响”字的作用其实很复杂,“响”字是说飞鸿以远音为响。要倒过来解释才可以,“潜虬”以它隐藏的姿态为美丽,“飞鸿”以它响亮的叫声传得广远。“媚”和“响”本来都是形容词,可是现在当动词用了。中国文字有一个特色,就是句法可以颠倒,而且词性可以变化。当然西方有时候也是如此,不过中国文字这种变化更加自由一点,这是说句法的繁复。

  至于说章法的承接,他说“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他后面说“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我现在之所以要讲这些的缘故,因为这种句法章法的繁复,是影响后来唐诗的发展的。 “薄”是近的意思,“云浮”是飞翔在空中,你如果靠近云霄,就可以在云中飞翔。“愧”,但是我很惭愧,我不能做到如此。“栖川”,栖止在川谷之中,“渊沉”,沉藏在深渊里面,可是“怍”,我很惭愧,我也做不到。所以你看这个句法,也是颠倒繁复的。他把很多复杂的意思都省去了,只是抓住了重点来对偶。因为要做对偶,所以不得不用这种句法的颠倒和词性的变化。就是说你掌握了一些重点,不是把一句话说得很复杂,说如果是靠近云霄在云中飞翔,我很惭愧不能在云中飞翔,如果是栖止在川谷之中,我也很惭愧我不能够沉藏在渊谷之中。不用这么很复杂的说明,不用把它讲成白话文来说明,把它掌握几个重点,就对偶起来了。这是对偶的作用。

  另外在章法上说起来,第三句“薄霄”承接第二句“飞鸿”而来,第四句“栖川”是接第一句“潜虬”来说的。前面这四句还是他所比喻的意象。下面他说“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进”跟“薄”字意思相同,也是接近、追求。“德”指德业。“所拙”,我在这方面是愚拙的。如果要接近、追求德业,去建功立业,做很大的官,我才智、能力是笨的,我做不好,我不会做官,那么我就退隐,回到老家去种田。“力不任”,“力”是体力,“任”是担任,我不能够劳动。“徇禄及穷海,卧疴对空林”,这里有不同版本。《古诗今选》是“徇禄及穷海”,可是戴君仁的《诗选》上是“徇禄反穷海”。“徇”也是追求,不是普通的追求,是有徇身精神的追求,就是宁可牺牲身体来追求,一种更强烈的追求。“徇禄及穷海”,他说我不能够完全不做官,我是回去种田,靠着种田来维持生活。一个人品德修养当然是很重要的,但是你要穿衣吃饭,所以陶渊明说我有高远的理想,我不愿意做贪官污吏,可是我也要吃饭,我自己去种地。谢灵运就没有这种决心,所以他说没有办法,要追求官禄,所以现在朝廷让我到永嘉来做地方官。永嘉在海边,我牺牲了自己的理想来追求官禄,所以我就“及”,来到了海边。我觉得“及”字比较好,因为他本来的家不在永嘉海边,不应该说“反”。“穷海”就是极远的海边。“卧疴”,他到海边就卧床生病了,住的地方四面看出去都是“空”,没有什么人烟,没有什么街市,每天面对的都是空寂的林野。“徇”“卧”是动词,“禄”“疴”是名词,“及”“对”是动词,“穷”“空”是形容词,“海”“林”是名词,对句对得很工整。开头这四句,第三句是接着第二句说的,第四句是接着第一句说的。“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的“进德”是从“飞鸿”的比喻来说,由心及物,他先说了物的意象,“飞鸿”指的是“进德”,“潜虬”是说“退耕”。这两句是从所比的意象回到自己内心要说的情意,他的结合是很密切的。现在他是把自己的内心说出来了,说我既然不能够在朝廷做官,我又不能够归耕,我就落到这样的结果和下场,我就落到荒凉的海边的下场。“徇禄及穷海,卧疴对空林”,是“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的结果。所以他章法的层次非常紧密。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这两句不十分对偶。他说我卧病之后怎么样呢?我每天睡在床上,跟我做伴侣的就是“衾”——所盖的被,“枕”是枕头。“昧”就是糊里糊涂的,没有注意。“昧节候”,对于季节、气候的变化都不知道。我整天卧病在床,所以对于大自然节气的改变不知道。“褰开”,用手拉开窗帷,“暂窥临”,短时间地向外边看一看。“临”是临望,从高处下望。我在病床上很久了,今天气候很好,我身体精神也比较好,所以就拉开了窗帷,暂时从楼上向下看一看。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这两句就对起来了,他说当我向下看的时候,我就侧耳,“倾”是侧耳。有的人年岁大了,一个耳朵不太好,另一个耳朵比较好,他跟你说话老把耳朵转过来。侧耳听什么?“聆波澜”,听到底下有波涛的声音。“举目眺岖嵚”,抬眼向远处看一看,“眺”就是远望,“岖嵚”,我们常常说山路崎岖,“嵚”是崇高的样子,就是山势起伏和崇高的样子。所以你看,“倾”“举”相对,“耳”“目”相对,“聆”“眺”相对,“波澜”“岖嵚”相对。

  我在讲冯延巳词的时候引了很多李商隐的诗,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冯词所写的,不是现实的情事,不是明确的事件。他所写的是一种感情的境界,感情的情形谁看见了?所以我不得不用很多别人的诗,把这种境界传达出来。感情的境界,看不见摸不到,又不能像谢灵运的诗一个字一个字地讲,而且引别人的诗篇来表现一种境界的做法,在西方的接受美学、符号学里面,叫“诗篇联想轴”。这是西方现代文学理论的发明,叫intertext(互文文本)。瑞士语言学家Saussure(索绪尔)说,语言有一个语序轴,一个联想轴。我现在所讲的谢灵运的诗,都是从他的语序轴来讲的。什么叫语序?就是语言排列的次序,他怎么说的?他说“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而且我说第三句跟第二句是接着的,第四句跟第一句是接着的,这是它句子的排列次序,是它的句法跟章法,是在句子的排列次序的这一条轴线上产生的作用。可是我讲冯延巳的词所用的,是联想轴上的作用,我讲温庭筠的词,也是联想轴上的作用,说“蛾眉”就想到楚辞的蛾眉,“画眉”就想到李商隐的画眉、秦韬玉的画眉。所以欣赏词的方法,尤其是早期这些词,联想轴的作用更多。

  而且你还可以发现,单句的一句,说“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动词、宾语等次序的颠倒,这是一句之中语序的颠倒。说它第三句跟第二句相接,第四句跟第一句相接,这是全篇章法上语序的轴线。至于说联想轴,“蛾眉”有什么联想,“画眉”有什么联想,这是词汇的联想。可是冯延巳的词,“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是它整篇让你联想到,李商隐的“飒飒东风细雨来”,杜甫的“且看欲尽花经眼”,这是整个诗的境界给你的联想。中国古代没有这些理论做基础,现在用西方的理论回头来反省地看一看,中国旧诗的欣赏完全可以说出一个道理来,这样讲才真的能够把诗的好处讲出来。

对偶的几种对法


  回到谢灵运这首诗。“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景”是阳光,表示一种和暖的阳光。为什么说“初景”?因为冬天阴暗的天气刚刚过去,春天和暖的阳光刚刚回来,所以叫“初景”。“革”是改变,“绪”是余留,才转过来的和暖的春天的阳光,改变了余留下来的冬天的寒风。“新阳改故阴”,新的阳光,跟“初景”完全相对。

  你会发现,对偶有几种对法。“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在底下藏的是潜虬,在天上飞的是飞鸿,意思相反,句法平行,可现在呢,句法还是对偶,可是意思相近。所以对对子可以用相反的意思来对,也可以用相近的意思来对。“初景”跟“新阳”意思差不多,“革”跟“改”意思完全一样,“绪风”是留下来的寒风,“故阴”是过去的寒冷。谢灵运的诗有很多对偶的方法,在语序轴上有这么多花样的变化,你就知道中国的诗是怎样演变的,中国的诗如何从很简单的自然的写作,演进到这么繁复的。所以谢灵运这首诗是代表作品。我现在之所以要举谢灵运这首诗,就是要借这首诗,把中国古典诗歌在句子结构、对偶上的很多艺术方式,让大家有个认识,为讲唐诗做准备。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池塘里面,因为春天来了,长了一片青草,园中的柳树上面有黄莺鸟、燕子,各种鸟飞来飞去,“变”是改变,随着气候的转变,鸟的叫声每天都不一样。本来“池”跟“塘”是两个名词的结合,“园”跟“柳”也是两个名词的结合,可是“池”跟“塘”是平行的,“园柳”的“园”已经作为形容词用了,是园中的柳树。结合的情况并不是完全相同,可是既然结合在一起了,我们就把它当做一个名词来对。所以“池塘”跟“园柳”就对了。对偶有很多变化,平行地对可以,相反地对可以,中间有一点变化地对也可以。“池塘”跟“园柳”在对之中不是十分整齐,“春草”跟“鸣禽”也一样。“春”形容“草”,名词作形容词。“鸣”形容“禽”,可是“鸣”本来是动词,所以不完全一样,可是结合在一起,是“春草”,是“鸣禽”。“生”是动词,“变”是动词。这是谢灵运的诗,你看他的对偶之中,都是语序轴上有很多的变化。从“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一直讲下来,你会发现,这些句子很多意思缩成这么短,句法这么复杂,可是“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两句忽然一下子放松了,就是池塘之中长了一片碧绿的青草,园中的柳树每一天有不同的鸣禽叫声,这两句就比较自然。这都是写诗的艺术,不能老这么紧,也不能老这么松,紧了很久忽然间一放松,大家觉得舒了一口气,这两句就变成谢灵运的名句。金元时代的元好问说“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就赞美“池塘生春草”写得非常好。元好问写过《论诗绝句》,是评论诗的,用绝句的形式来评论。

  这两句之所以成为名句,还有一个很妙的故事。谢家不只是高门士族,而且出了一大堆诗人,谢灵运、谢惠连、谢朓,都是有名的诗人。谢灵运有个族弟叫谢惠连,诗写得也很好,谢惠连的父亲不大懂得诗歌,不喜欢谢惠连。可是谢灵运欣赏谢惠连,说“每对惠连,辄得佳句”。每当我遇到谢惠连,就会作出好诗。因为谈话要有对手,作诗也要有对手,所以庄子和惠子就可以谈话谈得很高妙,庄子要碰到一个普通人,他再谈得高妙,那人跟他对答不上来啊。据说谢灵运作这首诗的时候,能够写出“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因为他作诗前睡觉梦见谢惠连了。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现在他用典故了,用典故有什么好处?典故里面有丰富的意思,所以可以用典故来表现很多的情意。“祁祁伤豳歌”,“祁祁”二字出自《诗经》的《豳风》,豳念bīn,《豳风》是豳国的歌谣。《豳风·七月》,“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春日迟迟”,冬天的时候是昼短夜长,春天来了白天就长了,所以你觉得春天的一天很长很长,慢慢地天还没有黑,所以“春日迟迟”。女孩子出去采蘩,“蘩”是一种植物,“祁祁”是长得很茂盛的样子。已经许嫁的女子预想到要离开父母,和丈夫一同到夫家去,所以“女心伤悲”。“萋萋感楚吟”也有出处。楚辞《招隐士》说:“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王孙”就是贵族子弟,去远游了,一直没有回来,第二年春天,春草长起来,“萋萋”也是茂盛的样子。“祁祁伤豳歌”,读到《豳风》里面“祁祁”这样的句子,我的心就悲伤。“萋萋感楚吟”,读到楚辞里面“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这样的诗歌,内心就感动了。“伤豳歌”跟“感楚吟”都表示离别的悲伤,或者是怀念的感情。谢灵运离开首都,被贬到遥远的海边,所以他说当我念这两句诗,就“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索”是孤独的样子,我孤独地居住,离开了朝廷里那些同事朋友。当一个人孤独地居住生活的时候,就容易感到日子太长了,怎么老也过不完呢。“索居”就容易使人感觉到时间的长久。我们说“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离群”,我离开了我的伴侣,“处”是安排,我难以安排我内心的心怀、感情。“索居”跟“离群”是对的,“永久”跟“处心”不十分对,可是“易”跟“难”对得很工整。这是中国对偶的另外一种艺术,在对偶之中放宽一点,有两个字放出去不对。以后我们要讲唐朝的律诗,李白最喜欢用这样的句子。李白有一首《夜泊牛渚怀古》,牛渚是一个山,他夜里停船在牛渚山的山边,怀念在牛渚山发生的一个历史上的故事。“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这是五言律诗,律诗第三句跟第四句应该是对句,可是它不对。我在牛渚这里,在西江江边,晚上天气很好,碧蓝的天空没有一片白云。我登上船看到一轮明亮的秋月,就怀念起古代的一个姓谢的将军。“忆”字是动词,“舟”字是名词,“望”字是动词,“谢将军”是个人,它完全不对。就是说对偶的诗中间忽然有一句不对,把它放开去了。这是另外一种规则之中的变化。

  提出“四声八病”是诗歌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


  中国的诗歌的演进,从曹子建、谢灵运这些比较注重诗歌形式方面修饰的人,他们是开始注重了对偶。作品慢慢多起来,作者的反省也越来越多——诗要怎样作,声音才更好听呢?他们发现中国的文字有不同的声调,分为四声,即平、上、去、入。平声分阴平和阳平,本来上、去、入都应该分阴阳,所以广东话才会有九个发音,可是普通话只有平声分阴阳,上、去、入都没分阴阳。比如,“烟”是阴平,“严”是阳平,“眼”是上声,“砚”是去声。我姓叶的这个“叶”是入声。把四声用在诗歌里面可分成两大类,阴平、阳平统称平声,上声、去声、入声统称为仄声。普通话的一声、二声是平声,三声、四声是仄声,没有入声。中国的诗歌有一个节奏,有一个停顿的顿挫。顿是真的停下来,挫是短短地停一下。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二二、二二”这样的停顿,说“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就是“二三、二三”这样的停顿。念诗读词你要把它那个音节的顿挫掌握住,因为那正是中国语言文字的一个特别美的地方。除了顿挫以外,在中国文学演进的时候,当作者反省越来越多的时候,他们就发现除了顿挫以外,这个诗要有一个韵调,就是要有一个韵律跟声调。所以除了有停顿,除了有对偶,还要有韵律跟声调。而这种反省的产生,把中国的文字能够分出这么多不同的声调来,是在齐、梁之间。

  南朝宋齐梁陈四个朝代都很短,很多君主信佛,最有名的是梁武帝曾经舍身同泰寺,表示愿意出家,当然不是真出家。佛教思想传入中国后,很多知识阶层都精研佛理。外国的法师也到中国来讲经、译经,而且唱经。那些梵文要唱诵的时候,必须发音正确。所以中国人研究佛经梵文发音的时候,就把学到的梵文的发声、发音引用到中国文字上来了。

  他们发现,一个字的发音由声母跟韵母结合,现在我们当然知道c、d、h都是声母,a、e、i、o都是韵母,可是中国古时候不是这种符号,声母韵母都用文字来代表。比如你去查中国古老的《辞海》《辞源》,“东,德宏切”,就是上一个字取声母d,下一个字取韵母ong,结合起来念东,这叫反切。所以就是在齐、梁之间因为佛教的传入中国,因为他们学习梵文,学习梵唱,所以他们注重到外来文字的拼音,所以就想到中国文字也有拼音,有声母韵母。他们有这样反省的结果,就发现中国的韵有多少多少,比如东韵、江韵、支韵、庚韵等。总而言之,在齐梁之间他们就注意到,中国的文字可以用反切来分析和归纳有多少个韵,怎样拼音,有平上去入几个声调。

  就因为这样的缘故,就反省,就发展,就有了这样的一套理论。齐、梁之间把这个理论很明白地提倡出来的就是一个诗人,就是沈约。他提出中国文字的发音有四声。有了四声,如果一句诗都用平声的韵,好不好听?古人讨论时举例,比如这样一句诗,“溪西鸡齐啼”,小河的西边,天亮了,鸡都叫了,意思都明白,可是你一念“溪西鸡齐啼”,念出来什么声音呢?“后牖有朽柳”,“牖”念yǒu,上声,说后窗外有一棵半枯朽的柳树,这个意思我们也明白。可是你念“后牖有朽柳”,不好听。“溪西鸡齐啼”,声调都是平声,韵都是i韵,就是同韵,所以声调相同,押韵也相同,念起来不好听,应该避免这种现象。

  于是沈约就反省,他说把同声的同韵的都用在一起不好听。沈约说“四声八病”,有八种毛病是你应该避免的。四声就是平上去入,八病就是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大韵、小韵、旁纽、正纽,都是讲声母跟韵母的。什么叫大韵、小韵?比如支韵跟微韵,如果同在这个韵里,就是小韵,如果这两个韵可以通用,在这两个韵里面就是大韵。总而言之就是有窄的韵,有宽的韵。正纽、旁纽也是,比如b的声音、p的声音,声母很相似,应该避免。大韵、小韵就是韵的相似跟相同,正纽、旁纽是声母的相似跟相同,应该避免声母韵母的相似跟相同。像“溪西鸡齐啼”“后牖有朽柳”,就叫做大韵、小韵、正纽、旁纽,都应该避免相似跟相同。

  什么是平头、上尾、蜂腰、鹤膝?《诗品注》上说,蜂腰指每一句诗的第二个字,不能够与第五字同声,也有人说是第三个字,就是两种不同的说法。也有人说,第二个字不能够与第五个字同一个声母,第三字不能够与第七个字同一个韵母。作诗都这么想太麻烦了,他举了一个例证,“徐步金门旦,言寻上苑春”,上句五个字,下句五个字,因为当时是五个字一句的诗流行,七个字的诗还不流行。第三个字是“金”,第七个字是“寻”,都有一个n收尾的同韵的字,念起来不好听。鹤膝,是第五个字不得与第十五个字同声。他也举例,比如“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这是汉朝宫中一个叫班婕妤的宫女的一首怨诗。“新”是刚才,“裂”是剪开,“纨素”是山东的一种绸子,很有名,刚刚剪裁下来的非常新的一块齐地出产的丝绸。“皎洁如霜雪”,好像霜雪一样洁白。“裁为合欢扇”,把这块白色的丝绸裁成圆形的扇子。合欢扇是圆的。“团团似明月”,圆得像天上的明月一样。她是说,当初她得到皇帝的宠爱,后来皇帝再也不到她这里来了。古人说“秋扇见捐”,“捐”就是抛弃,因为秋风吹起来,就把扇子给抛弃了,这是一首怨诗。其实这首诗很好,可是按照他们的说法,以声调来说,第五个字“素”是去声,第十五个字“扇”也是去声,这样不好听。

格律的两种最基本形式


  “四声八病”你现在完全可以不管它,你只要知道怎么样好听,自然就知道怎么样不好听。怎么样才好听?就是声调的高低、抑扬、长短都要配合起来。怎么样配合?我现在开始要讲唐诗了,所以现在了解的就是唐诗的一个基本格律。我只告诉大家两个最基本的形式,一个是A型,一个是B型。

  普通话里第一声、第二声是阴平阳平,是平声,上去入是仄声。可是普通话里没有入声。入声变成上声、去声,这个关系不大,因为把入声变成上声、去声还是仄声。关系大的在什么地方呢?在有一些入声被我们变成平声了,比如“中秋节”,“节”变成第二声,是平声,但是这个“节”字是入声,所以这种情况就一定要念正确。可我是北方人,不会念正确的入声字,所以我就尽量把它念成仄声。凡是广东话、闽南话里有-p-t-k的结尾的入声字,我都把它念成去声,因为这样至少它是仄声。

  现在我要把徐陵的《山斋》念一遍,请大家注意有哪几个字,我念的跟普通话的声调不一样,因为它是入声字,我要尽量把它念成仄声。

  “桃源惊往客,鹤峤断来宾。”等一下我把有的字入声念成去声时,我告诉你。

  “复有风云处,萧条无俗人。”“俗”字在普通话中是平声,但它在古代是入声,我念sù,把它念成去声,就是仄声。

  “山寒微有雪,石路本无尘。”“石”字是入声,所以我念shì。

  “竹径蒙笼巧。”“竹”字是入声。

  “茅斋结构新。”“结”字是入声。

  “烧香披道记,悬镜压山神。”“压”字是入声。

  “砌水何年溜,檐桐几度春。”“溜”字本来就念liù。

  “云霞一已绝。”“绝”字是入声,不能读作平声。

  “宁辨汉将秦。”

  我现在不是教学作诗,可是你要明白中国诗格式的演进。我告诉你们一个最简单的记忆的方法,也就是记住声调的两个基本形式——A式和B式。“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是A式,因为从平声开始,所以叫平起。“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是B式,仄起。

  它没有什么高深的道理,就是声调要好听,“溪西鸡齐啼”这个不好听,你要平仄间隔着来使用,而且上一句跟下一句要在相反之间互相呼应,就是保持一个平衡。“平平平仄仄,平平平平平”,这样不好听,所以是“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一首诗如果是四句,我们管它叫做绝句,如果是绝句的诗,形式就是AB,“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这就是平起的五言绝句。还可以是BA排列,“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这就是仄起的五言绝句。所以你只记AB两个形式就都掌握了,不用管其他的。

  基本的形式里面还可以有变化。有什么变化?第一个字可以通用。“平平平仄仄”,将平换成仄,变成“仄平平仄仄”,这种变化是允许的。“平仄仄平仄”,没有关系,“仄平平仄平”,也没有关系。但一定要注意:在结尾的地方要避免三个平或者三个仄接连。

  你会发现,第一个字是完全可以通用的,而第三个字有时可以通用,有时不能通用。为什么?因为五个字一句诗的停顿,是二三的停顿,第二个字是一个停顿,所以第二个字的平仄是重要的,它是一个重点。第一个字不停顿,所以第一个字不是重点。古人说“一三五不论”,也不是都不论,它可以不论的缘故,是它不是一个押韵或者节奏的重点,所以你可以通用。第三个字有时通用,有时不可以,就是要避免三个仄声、三个平声在结尾相连。如果它不连在一起,那就可以换。这就是五言绝句的基本形式。

  如果不是绝句,要做一首八句的律诗,那又该怎样?你可以作成ABAB模式:“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后面四句把它重复一下——“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所以,如果是平起,就是ABAB;如果是仄起,就是BABA。

  那每句七个字的诗又怎么办呢?五个字我们已经掌握,七个字,非常简单——加两个字。加两个字,可是不要加在每句的后面,而是加在前面。平平前面你就加仄仄,变成“仄仄平平平仄仄”。这里加了仄仄,下一句就要加平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依此类推,后面诗句可变成“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总之,平仄总是要间隔地使用,你把A式五言的平起前面加上仄仄,就变成七言的仄起。反过来,B式五言的仄起,你前面加平平,就变成七言的平起。

  所以基本上你只要记得A式、B式,所有的中国诗的变化就都在其中了,你可以运用无穷。

  下面我们看一下徐陵《山斋》这首诗的平仄:

  “桃源惊往客,鹤峤断来宾。复有风云处,萧条无俗人。山寒微有雪,石路本无尘。竹径蒙笼巧,茅斋结构新。烧香披道记,悬镜压山神。砌水何年溜,檐桐几度春。云霞一已绝,宁辨汉将秦。”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所以你看,这首诗的平仄跟我说的A式、B式完全相合,不管它重复了几个AB,都完全相合。像“无”“悬”是在第一跟第三个字的位置,可以通用。凡是跟这个基本的格式不合的,那都是它可以通用的地方。(未完待续)

  本文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大委托项目“‘中华诗教’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项目编号:18@ZH026)的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