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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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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老人一支“麦克风”

( 2019-04-12 ) 稿件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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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旭东

  《也当期许“花样余生”》一稿经《新华每日电讯》刊登后,我的微信朋友圈震动了。除了难得的刷屏,他们在转载电讯微信公众号时附带的点评,给了我莫大鼓励。
  “触动内心,让你开始直面养老!”“令人震撼,发人深思。”“通篇充满着人性关怀”……
  我知道这里颇多溢美之词,但我很是享受——作为一个忠实的码字工,还有比这些认可更幸福的事吗?恰在此时,电讯编辑就此稿约一篇采访札记。我正好有一肚子话想说,说说感想,说说那些未能写进稿子的话……
  我开始关注老龄化、关注养老,最早该是2014年。那一年,做的关于中国最“老”县——江苏如东快速进入老龄化社会后带来诸多问题和探索的系列报道,在社会上引起强烈且持久的反响,这让我意识到——中国的老龄化,不可抗拒地来了。如东的当下,就是很多地方的未来。
  2016年,国家开始放开二孩政策,持续重视发展养老事业,这与“中国最‘老’县”的系列报道或许有时间上的巧合,但我还是挺满足的,因为,我尽到了一个记者的责任——观察、预警。
  报道如东,只是呈现了中国老龄化问题的一个极端现象,并没有太多关注老年人的生活状态。我脑海里一直萦绕一个问题——抛家离子的老人,到底是怎么生活的?他们的内心世界如何?这些年来,我多次走访护理院、敬老院,却很难真正走进去,总觉得隔着一层——护理院更愿意“宣传”,老人也未必真能敞开心扉,而我,缺乏勇气去揭开那层老旧的纱布,害怕看到更骨感的现实。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走访了位于南通市港闸区的南通市北护理院。第一次去,类似于踩点,没有写稿,只是在揣摩其成为样本的可能性。护理院很客气,对记者不排斥,也没有明显的功利心,而是像朋友一样和记者聊家常,且有问必答。
  第一次打交道,护理院给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我对市北护理院有了基本的判断——具备一定的规模,提倡医养融合,院长善于“换位思考”,认可养老是件“良心事业”。我决定,择机再来。
  不曾想,春节前分社在报送“走基层”的选题时,市北护理院的故事被纳入发稿日历,促使我很快第二次采访,并在大年三十发出《默默守护——南通市北护理院见闻》。但只是见闻式的“蜻蜓点水”,看“水”还是“水”,连“水”的咸淡都没尝出来。
  准备第三次去市北护理院前,我一直在琢磨报道主题——一定要写一篇有点分量的稿子,但写什么呢?写他们的生活状况?写医护人员的故事?写医养融合的探索?这些,我的同行们多多少少都已经涉猎过,再写的话,并无新意。
  我想到了自己。我也是“奔五”的人了,至今没能在父母身边尽孝。再过几年,我也将加入“老人”行列。孩子大了,必然要远走高飞,内心尽管不舍,我估计到时候肯定不会拖累他。很多人都会独自老去,我们希望未来会有怎样的生存环境?等我们老得不能动的那一天,会有人来听我们絮叨吗?不如趁现在还“年轻”,还有点话语权,努力帮现在的他们,帮未来的我们,说点什么。
  中国历来提倡养儿防老,母慈子孝、天伦之乐,是一个幸福家庭的标配。但现实,将这个”标配”击得粉碎。多数家庭,能感念父母的养育之恩、舐犊之情,一辈子孝顺,助父母安度晚年。部分家庭,因婆媳或翁婿关系不和,只能舍大家顾小家或舍小家顾大家,难得两全。部分家庭应验了“久病床前无孝子”的老话,更有彻底视年迈父母为无物、为累赘之人,老人终日郁郁寡欢。
  或许,是我内心的不安和紧张,促使我努力走进护理院那些老人的内心世界,走访那些无法三代同堂内心纠结不堪的同龄人。我所考虑的,是每一位正常的人,该如何有尊严地老去,赢得“花样余生”。
  “花样余生”这个核心词,是在下班路上,突然从脑海里跳出来的。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想让自己活得精彩,即使在人生的末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表达的正是这种挣扎。生怕“花样余生”这四个字飘走,我赶紧将它们记录在手机上。
  幸运的是,市北护理院的领导和工作人员,不仅能把记者当朋友相处,还在设身处地地想着自己的未来——他们中间有几位,正是受困于父辈或亲戚的养老问题,才选择到护理院工作;他们自己,已经决定将来入住护理院。换位思考,在这里基本没有障碍,因为他们本身就身处纠结之中。
  有了宽松的采访环境,我的采访基本就是纯粹“观察”了。这是我最喜欢的采访方法。在进行类似的“田野调查”时,我更愿意作为“隐身人”,尽量让采访对象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他们更能展现真实的状态。
  我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一起和老人聊天、拉家常,自然就消融了记者和被采访者之间那层警觉和隔膜。采访完,记者再和工作人员分析探讨刚才的采访内容,并顺带完成对他们的采访。可以说,这次采访并非我一个人,而是一组人,采访成了相互探讨。护理院的工作人员,没有把自己当成被采访对象,而是和记者一起调查并思考问题。在他们的帮助下,我了解到更多的内心冲突,甚至那对刚刚把父亲哄骗过来惊魂未定的姐妹,我也顺利地“观察”到了。
  不管愿不愿意,我们有很大一部分人,将来只能选择社会养老。这是我多次采访得出的结论,这次采访,更加确定了我的判断。
  在独生子女这一辈,典型的“421”家庭结构——四位老人,夫妻二人加一个孩子。双方父母身体还算健康的时候,不管双方家庭有无其他矛盾,小家庭还算轻松的。一旦双方父母有一人病重,负担立刻显现出来。而这种负担,是接踵而至的。如果全身心照顾老人,那么,工作可能被荒废,生活来源没了,孩子的未来也没了,整个家庭,只能越来越垮。
  独生子女一代,和未来的一代又一代,必须努力打拼,为父辈和自己的社会化养老寻求保障。前几年,将老人送养老院还是“不孝”的表现,慢慢地,让老人在养老院安度晚年的做法开始被更多人接受。不管老人愿不愿意,这是无奈的选择,也是现实的选择。
  我执意多次走访护理院,是在远望我们的未来。在我还有能力的时候,给予一些关注和帮助,更为一点心安。而写《也当期许“花样余生”》,更像给他们和身在困局的子女递上一支麦克风,让他们向外界表达一下此时的心声。等我老了,会否有人愿意听我唠叨?
  人从巅峰下坡,逐渐失去的包括青春、健康、权力、关爱、梦想,直至失去生命。护理院的老人,余生可见。只愿他们,余生如花。
  本来,我的努力方向,是把读者“写哭”的,后来觉得太过虐心,我只写了失智区那些自得其乐的老人以及生活能够自理的老人,而刻意回避了对失能区场景的描述。我去过“失能区”,那里,基本感觉不到生机,所以,我放弃了。
  此后不久,我又走访了高邮的湖滨老年公寓,那里的百余位孤寡老人无论生前有多辉煌,告别世界时,几乎都悄无声息,只有护理院院长在整理他们的遗物时,内心万千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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