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郑昕
初冬时节,朔风猎猎。响晴时,远眺黄河,即便站在山西省地界上的风陵渡镇,河对岸陕西省渭南市潼关县的潼关古城景区也在视线的最醒目位置。2000多年来,被称作“关中锁钥”“华夏雄关”的潼关,尽管几经黄河河道变迁而数易其址,但一夫当关的雄伟和兵家必争之地的价值却从未改变。仅见于古代史书中的战事就有82场,其中不乏关乎定鼎天下的关键一役。
这里见证了曹操的“割须弃袍”,见证了宇文泰与高欢的连番鏖战,见证了安史之乱时名将高仙芝、哥舒翰的英雄末路,也见证了元末红巾军的势如破竹。三河交汇、岳渎相望的地形地貌,给史家留下了丰富的材料,也赋予了诗家无尽的灵感。杜甫、岑参、韩愈、张养浩、顾炎武、谭嗣同,都曾在此地抒怀,从潼关联想到山河沧桑、四季更替、人世聚散以及王朝兴衰。在诗歌中,一个远比这座关隘、这座城池更加底蕴悠远的潼关,徐徐走来。
潼关路:驱马过潼关,览古泪潜滴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这首张养浩散曲《山坡羊·潼关怀古》的起头,是潼关诗歌中最常为人传诵的一句,也精妙地点出了潼关独特的地理位置。
“天设潼关金陡城,中条华岳拱西京。何时帝劈苍龙峡,放与黄河一线行。”明代诗人王廷相的《潼关》一诗,同样道出了此地的险要。“天上来”的黄河水切穿黄土高原奔涌南下,“撞”上横卧于中国南北方分界线的秦岭,“逼”出一个将近直角的大拐弯。同时,流经陕西关中平原的渭河、北洛河,也在接近拐弯处汇入黄河,形成大片湿地。
南北有中条山和秦岭雄峙,周遭则是河网冲刷出的大片泽泊,潼关的存在,就像相距不远处的西岳华山“自古一条路”一样,是古代连接关中平原和河洛平原最重要的关隘与要道。
除了地理的险峻,潼关的拔群还在于国运。位于关中东大门的潼关,扼守着从长安到洛阳两座古都之间最便捷的“崤函道”。
“平关中,路向潼。济浊水,立高墉。”这首汉代乐府诗相传为曹操征伐马超时军中人所作,是现存吟咏潼关最早的作品。巧施离间计赚取潼关后进而入主长安,是曹操在赤壁兵败后重新振作的关键一役,也奠定了此后曹魏政权的基本疆域。
定潼关而谋天下的意涵,同样体现在唐玄宗李隆基的《潼关口号》中:“河曲回千里,关门限二京。所嗟非恃德,设险到天平。”坐拥长安、洛阳的帝王看承平时的潼关,自有君临天下的自信。可谁承想安史之乱旋即发生,反军在攻破洛阳后继续进逼长安,潼关终告失守。
明代张瀚的《关中十首·其三》中的两句,刻画的正是唐明皇执政后期一系列错误决策的“失德”迹象:“失律哥舒翰,遗谋杨国忠。此时唐天子,行幸华清宫。”
在不少专家看来,潼关的得失,往往是中国古代王朝命运走向的转折点。“潼关在商周、先秦时期虽未置关,但已经是个天造地设的险要之地,被称为‘桃林塞’,在虢国败犬戎、晋国假途灭虢等战役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潼关县博物馆馆长朱红斌告诉记者。
东汉时始建潼关关隘,正式开启了这里“威震千古”的新纪元。明代《山海关志》记载:“畿内之险,惟潼关与山海关为首称。”
在文史专家、渭南师范学院退休教师冯巍看来,潼关的易守难攻,不只在于其扼守着两都之间的必经之路,更是一整个并联、协同的防御体系。“潼关在背靠着的秦岭建立起了长达十几公里、能够及时传递信息和战令的城塞,称为‘十二连城’,同时还在山中划定了禁止一切人等穿行的‘禁沟’,有效防止迂回偷袭,保证了潼关正面防御的稳固。”
然而“治国以德而不以险”,曾在北宋时入仕国子监的石介,就在《过潼关》一诗中细数李隆基执政后期之颟顸。“昔帝御中原,守国用三策。上策以仁义,天下无能敌。中策树屏瀚,相维如磐石。最下恃险固,弃德任智力。驱马过潼关,览古泪潜滴。”
潼关,随着唐末五代战乱后长安、洛阳两都的衰落,在战略地位方面大大减弱。但只要潼关还矗立在这里,就仍是后世为政者治国的一面镜鉴。
潼关城:津楼落日望,萧索不胜秋
在潼关古城景区外数公里一处叫“麟趾塬”的高地上,麦收后的秸秆和杂草一起覆盖着黄土,农人正用机械整饬着田地,为下一季的播种做准备。农田旁,四五米高的残破夯土城墙立于寒风中。从一处豁口向外望去,不远处三河交汇盛景与中条山脉尽收眼底。
潼关城随关隘的设立而兴建。在这片高地旷野上,汉、唐两代潼关故城比邻而立,如今虽只剩下长满了飞蓬、狼尾草的土墙,但仍能从位置、规模和形制上感受当时的雄伟。
诗歌中的唐代潼关城则更引人遐想。“荆山已去华山来,日照潼关四扇开。”韩愈在《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中的名句,渲染了潼关开城迎接军旅凯旋的欢快场景。
“客行逢雨霁,歇马上津楼。山势雄三辅,关门扼九州。川从陕路去,河绕华阴流。向晚登临处,风烟万里愁。”在黄鹤楼留下过千古名句的唐代诗人崔颢,以一首《题潼关楼》描写潼关关城,其壮阔也不遑多让。
随后历代的潼关城,则由于黄河河道的收窄,不断向山下迁移至如今的潼关县秦东镇一带。明代潼关故城西门遗址,至今依旧留有半月形的瓮城遗迹。“这座始建于明洪武年间的城门曾建有雄伟城楼,潼关八景之一的‘谯楼晚照’即指西门城楼落日余晖时的壮美景色。”冯巍说,城楼正中悬挂的“中流砥柱”四字牌匾,正是潼关城战略地位的最好写照。
“画楼突兀映麒麟,斗角钩心满眼春。待得夕阳横雁背,鼓声初动少行人。”在诗人潘耀祖写于清康熙年间的《潼关八景》诗中,从城楼雕梁画栋的静态到大雁、行人的动态,“谯楼晚照”盛景喷涌而出。
相比之下,与潘耀祖几乎同时代、曾在潼关为官的唐咨伯虽也吟咏城楼,但基调却低沉许多。“津楼落日望,萧索不胜秋。故垒蓬蒿满,风烟处处愁。”这段描写,倒也完美呼应了如今游人来到西门遗址怀古时的心绪。
也正是自明清时期开始,潼关逐渐从军事据点转变为城镇,至清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正式设立潼关县,士人、商贾等陆续迁入。据《潼关县志》记载,至清道光年间,潼关已有4.6万余人,城内的书院巷、育贤街、帅府街、四牌坊街、下南门街、西关大街等50多条街巷纵横交错。
如今潼关县内仅存的一条古城街巷,是南邻城墙的水坡巷。水坡巷西巷口早年间对着潼河,整条800余米长的巷道呈“V”字形,地势东高西低,是一条在关中地区乃至我国北方都十分罕见的水街。巷内两侧,明清以及民国民居因势而建,“望三益”“凝瑞居”“清白居”……一个个清雅的宅邸名号,在岁月风雨中诉说着往昔故事。
“潼关城,两头尖,北靠黄河,南靠山……”年届九旬的水坡巷居民杨甲子,用浓重的关中乡音唱起潼关民谣时声如洪钟,没打半点儿磕巴。他自小在潼关城下长大,家宅后院的土墙,正是旧时潼关城的南侧城墙。
“这条巷子里,比我年纪更大的还有不少。”这位老汉说着,用手指向门外不远处的一棵槐树。古槐为清乾隆皇帝巡视潼关时植下,已有260多年树龄,形态如同一条盘踞的龙,匍匐于巷道,遒劲蜿蜒、气势如虹。据当地人讲,这棵“龙槐”树高7米有余,树身粗壮,现在露出地面的仅是一小部分,地下至少还有6米。
2019年,水坡巷被列为陕西省第一批省级历史文化古街,引来不少游客探访、寻古、“打卡”。“这条古街在,这些房子和老物件在,我的潼关城就一直在。”杨甲子说。
“关是一座城,城是一座关”,在城关一体的和平年代,军事重地早已让位于人间烟火。城中精巧的石刻砖雕、垂花门楼,其背后的故事和雄浑的关隘一起,留待人们持续挖掘。
潼关渡:百二秦关万古雄,片帆黄水渡西风
与水坡巷一样岁月静好的,还有黄河对岸的风陵渡镇。走过深具年代感的餐馆、剧院、车站,看着从街巷出来的人们一手端着茶杯,一手举着肉夹馍,就像时间静止在了这座晋、陕、豫三省交界的小镇上。
说潼关,就不能不提风陵渡。风陵渡这个颇具诗意的名字,因为金庸先生小说中“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的情节而远播于华人世界。尽管风陵渡镇在行政区划上属于山西,但从历史文化传承上看,这个渡口也是潼关黄河古渡的一部分。
“潼关作为港口的历史,并不比作为关口的历史短。”朱红斌说,从古到今,潼关古渡的范围包括风陵渡在内的陕、晋、豫三省交界处的十多个渡口,如永乐渡、十里渡、东关渡、吊桥渡等,有些至今仍在使用。
“洪波一片接天明,几叶扁舟渡晓晴。秦晋漫云南北限,此陵自古达潼城。”潘耀祖《潼关八景》诗中的“风陵晓渡”给人开阔爽朗之感,同时也强调了自古黄河风陵渡就是陕西与山西之间的水路交通要道。
作为古代漕运的重要中转枢纽,潼关附近的漕运在春秋战国时已有迹象,汉代在此设立船司空衙门专管黄河、渭河水运,此后多个朝代也曾兴建转运仓库,至唐天授二年(公元691年)更是设立了潼津县,负责管理黄河大拐弯区域的船库、水运等船政运务。官员、船工根据河水流量,沿途分段建仓储粮,按季节分段区装运。水流畅通时,来自中原和江南的货物——尤其是粮食——则可经黄河达于渭河一路直抵长安。
“潼关漕运的发展历程,可以说是黄河漕运的一个典型缩影。”朱红斌说。
随着唐王朝灭亡后长安地位的下降以及黄河水位的变化,不用再担负向国都运粮任务的潼关码头,开始更专注于商贸交往。山西的煤、铁、盐经此运销陕西、甘肃,关中的粮食、棉花及各种土特产,也从这里销往全国。
在三省往来频繁的人员,也常以潼关渡口作为中转地。
船上之人,或归乡、或赴任、或访友、或壮游,以不同的心情漂泊在这山河盛景之中,难免诗兴大发。潼关古渡,不只有杨过、郭襄的传奇,更有“片帆如席竟飞渡,关楼突出连云平”(清代陆元鋐《潼关行》)的快意,以及“百二秦关万古雄,片帆黄水渡西风”(清代惠椿亭《过潼关》)的豪迈。
这其中最著名的,则是“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在《出潼关渡河》中的感慨。诗人在浪高风急时吟诗放歌,更显豪迈激昂:“平原莽千里,到此忽嵯峨。关险山争势,途危石坠窝。崤函罗半壁,秦晋界长河。为趁斜阳渡,高吟击楫歌。”
船渡人,城亦渡人。潼关还是东汉官至太尉的“关西夫子”杨震故里。面对友人进献的钱财,杨震以“天知、地知、我知、你知”拒礼,其“清白做人、干净做事”的清廉正直,在历朝历代都极受推崇。收录于《全唐诗》的周昙《杨震》一诗,就模拟了杨震的口吻叙写他拒绝馈赠的故事:“为国推贤匪惠私,十金为报遽相危。无言暗室何人见,咫尺斯须已四知。”
此诗语言通畅,文风清新,寥寥几句一气呵成,杨震大公无私的形象跃然纸上。无独有偶,明代进士张维新在《吊杨伯起》一诗中的“节峻华峰削,风清陇树寒”一句,更以西岳华山的刚直磊落比喻杨震的高风亮节,令人击节叫好。
“华岳三峰凭槛立,黄河九曲抱关来。”黄河与秦岭“握手处”的山川特色,赋予了潼关在中国古代“战争与和平”中的显著地位,也孕育了杨震等先贤的正直品质。冯巍所居住的秦东镇四知村,杨甲子为宅院取名“清白堂”,又何尝不是潼关百姓对于此地斯人的永志不忘。
“潼关在黄河文化中占据重要位置。我们正深入挖掘好黄河文化的时代价值,把沿黄生态环境打造好,把黄河岸边的古城遗址保护好,聚力打造‘黄河最美第一湾’。”潼关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陈永笛告诉记者,诗歌承载着潼关厚重的历史,潼关又给诗人提供了无限的灵感。“我们还将继续把潼关的深厚历史和文化底蕴、良好的自然遗产资源禀赋转化成文旅产业发展的软实力,转化成县域经济高质量发展的强大引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