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版:影像

慈心·童心·诗心

(2024年11月22日)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慈心·童心·诗心

( 2024-11-22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草地周刊
 
  雷琨
(一)


  这是一段两三分钟的小视频——2021年春节,叶先生照例邀请门生弟子、亲朋好友到家中团聚。有学生带着孩子一起来,叶先生就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听大孩子背诗。老人提前准备了红包,谁背下来,就发上一个,客客气气道一句过年好。年岁小的孩子还不会背诗,连走路都不利索,在客厅满地爬着玩,妈妈跟在后面拉都拉不住。叶先生也不恼,小宝贝从她身边蹭过去,老人弯腰低头,笑眯眯地逗娃娃。那场景温馨得几乎要把人心都看化了。
  “诗词的女儿”“穿裙子的士”“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创建者”……每次写叶先生,总要加上许多“前缀”,毫无疑问,每一个“前缀”之于先生都当之无愧,可这长长一串列下来,表达了敬意,却也难免产生一点距离。而在那段视频中,所有前缀都不见了,甚至连“先生”这个后缀也可以省去,镜头里,只有听孩子背诗的叶奶奶。
  记录下这一幕的,是叶先生的秘书、学生可延涛。他的儿子可锡嘉,就是视频里的“大孩子”,今年上六年级。到南开大学采访的时候,我麻烦可老师把小可同学也请来,跟父子俩聊了一下午。从两三岁还没记事起,小可同学就常跟着爸爸到叶奶奶家,对于叶先生工作生活的迦陵学舍,他“熟门熟路”。叶先生的好几位弟子都跟我们提过,老人爱孩子,即便是调皮好动,进了门儿就跑跑颠颠坐不住的,她也宽容。
  比起来,先生对孩子的父母要求更严格些,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有没有教孩子念诗词?”在古典文学领域,叶先生是博士生的老师,也是教授甚至院士的老师,但在她心里,教孩子念诗这件事和做学术的分量不相上下。先生对诗篇的选择也有要求,她常说“不要小瞧孩子”,不建议在孩子记忆力最好的启蒙阶段,只教上一些“大狗叫,小狗跳”之类的“顺口溜”。
  当年,正是在先生敦促之下,可延涛开始往小黑板上抄唐诗,“唐诗三百首,一天挑一首”,一句一句带着儿子念。那时候可锡嘉还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哪里受得了天天“上课”,时不常闹着不念了,他有个看起来很好说话的爸爸,然而不念诗是不可能的,撒娇耍赖也是不可能的。且闹着且念着,从念爸爸挑的诗,到念自己喜欢的诗,小可同学渐渐长大,也渐渐从中找到了乐趣。
  “我喜欢背长诗,长诗比较有挑战性!”小可同学眼睛黑黑亮亮,说话时透着天真和灵气。问他最喜欢哪首长诗,他答《洛神赋》,答完又自我纠正,“哦,《洛神赋》不算诗了,是辞赋。长诗,就是《将进酒》《梦游天姥吟留别》……”这么长的诗怎么背下来的?小可答得简单,就是天天翻家里的《唐诗选》,翻到这两首,觉得文字格外优美,便多下一点功夫记下来了。在唐代“诗人天团”里,他最欣赏李白,因为风格很豪爽、很有气魄。小可讲话大方自然,像在介绍自己喜欢的篮球明星——没有一点“炫耀知识储备”的意思,只是一讲起真正的兴趣,整个人都闪闪发光。
  视频里,可锡嘉给叶奶奶背的,就是他自己选的《将进酒》。站在奶奶跟前,小可一点也不怯场,但他告诉我,对叶奶奶的第一印象,是“严肃”。看我有点吃惊,小可又解释,不是那种板起脸的严厉,是一种带着“古人风范”的气质,奶奶不是只把他当孩子,满嘴“心肝儿肉”地宠溺,更像是把他当成一个同样热爱诗词的“小书生”,可以平等地交流。
(二)


  在“别小瞧孩子”这件事上,叶先生身体力行。鲐背之年,她主编《给孩子的古诗词》,开篇不是常见的“鹅、鹅、鹅”,而是《诗经》里的“蒹葭苍苍”;她选脍炙人口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也选意蕴悠长却相对陌生的“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2015年初版推出后,老人又花心思给孩子们讲解、吟诵这些诗篇,在第二年出了讲诵版——我给孩子买过这个版本的书,扫码进去,就能听到叶奶奶认认真真地为小朋友们讲解诗经为什么常常是四字一句,律诗和古体诗在平仄的讲究上有什么差别……先生上了年纪,讲诵时声音微微发颤,但又清楚干脆,有种“相信孩子也能理解”的笃定。
  “叶先生说过,不要低看小孩子的智能,只要老师讲明白,像《秋兴八首》这样的诗,小孩子一样会读,一样会背。”这话是于家慧转述给我们的,她是叶先生的再传弟子,也是那段视频里,追在“小小孩”后面的年轻妈妈。有苗不愁长,名叫冬冬的“小小孩”如今已经4岁半了,也到了可以读诗、背诗的年龄。有一次,于家慧陪冬冬做手工,随口吟诵了杜甫《秋兴八首》(其一)开头的“玉露凋伤枫树林”。孩子听见了,很有兴趣地问她“唱”的是什么,得到答案,又说也想跟妈妈学这首诗。
  于家慧很意外,虽然她就是古典文学专业毕业的,也带冬冬念过许多短小的五言绝句,但要给一个幼儿园的娃娃讲《秋兴八首》,她还是得“先备备课”。正式开讲,她管诗圣叫“杜甫老爷爷”,从“老爷爷写诗的夔州就在今天的重庆,在三峡边”讲起,讲到“他的小船系在长江边上,他一个人在船上想念他的家乡”,又启发式地让冬冬猜杜甫老爷爷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一遍讲完,她还拿这首诗给孩子当了两天“睡前故事”。就这样,冬冬真的把《秋兴八首》(其一)记住了。后来,家里家外要操持的事太多,她顾不上验收自己的“教学成果”,等到再想起来,已经过了好几天。她问冬冬是不是早就把先前学的诗忘了。没想到,孩子一字不错地背了下来。
  “那你知道这首诗讲的是什么意思吗?”于家慧有点“得寸进尺”地问。冬冬说:“讲的是杜甫老爷爷一个人坐在船上,快冬天了,他很想自己的家,就哭了。”听了孩子的答案,她第一反应是:叶先生说得对啊!只要好好讲,“小小孩”也能读懂很难的诗!
(三)


  叶奶奶对孩子们的态度,总让我想起自己的姥爷。在我的童年,各种“启蒙工作”都是由姥爷一力承担的。我姥爷在天津的工厂上班,小时候念过私塾,退休后上过夜大,中间的大好年华多半是在车间度过的。他没学过一天文学、艺术方面的理论知识,但在教我这件事上,姥爷有个朴素的想法:要给孩子最好的!
  我家有一本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世界名画选》,有图片和创作背景,姥爷像讲故事一样每天给我讲一两张。姥爷日常都说地道的天津话,只有给我讲课的时候会努力切换到“普通话频道”。以至于我现在看到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脑海里弹出的四字画名还是“天普版”的。
  文学启蒙上,最好的教材当然是古诗词。姥爷肯定不知道南开大学有位叶嘉莹先生,但他天然地相信自己的外孙女能背下,也能理解那些他精心挑选的经典篇目,无论长短难易。说来惭愧,姥爷当年教我念诗的“丰硕成果”,到现在已经所剩无几。还是亲戚告诉我,那时候逢年过节家里聚会,让我“背一段”是个保留节目。我最喜欢表演的,大概是马致远的散曲《天净沙·秋思》,因为好几位长辈都笑着回忆说,我那时几乎不换气、不停顿,直愣愣背出“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用孩子的奶声奶气和“极限语速”消解愁思。
  但儿时的我,能理解作者那份愁肠。我是跟着姥姥、姥爷在海河边长起来的,父母在北京工作,每周只能回天津一次,来去匆匆。说不清为什么,太阳落山的黄昏,总是格外想妈妈,我就趴在阳台上往铁路桥的方向看,幻想着那些从眼前经过的车厢里,坐着赶来看我的爸妈。小小的“断肠人”望着“天涯”,彼时的我还不知道,那座桥上跑的火车,绝大多数是拉煤送货的。
  印象中,姥爷给我讲过许多关于离别与思念的诗词,或者说我现在还记得的,大多是这样的诗。除了《天净沙·秋思》,还有传说中让李白“眼前有景道不得”的崔颢题诗《黄鹤楼》。依稀能回忆起姥爷夸诗里的叠词用得美妙,“晴川历历”“芳草萋萋”,还有前一句最经典的“白云千载空悠悠”。但我对这首诗印象深刻另有原因——天津话里齿音字多,zh、ch、sh和z、c、s分不大清,姥爷领着我念“烟波江上使人愁”,写生离的诗句念出了死别的效果,有种莫名的惊悚。我当时就问过姥爷,他乐了,说“使人愁”就是“让人愁”,让我别怕,“江上只有烟波,没漂着人”,我们都乐了。姥爷教我的时候,从不避讳自己的口音,总说他念得不准,“琨琨将来要念准了”。
  我跟可延涛老师分享过这段往事,自嘲现在“使人愁”倒是念准了,其他诗都忘了,姥爷的辛苦白费了。可老师很郑重地安慰我,说老人教孩子背诗词,一定不是要功利地培养一个早慧的“神童”,只是想把那些美好的经典种在你心里。“等你长大了,阅历增长了,某一天看到一个风景,或者遇到什么事,那些诗句会突然出现在脑海里,打动你的心灵,这才是目的。”
  每次听可锡嘉背诗词,叶奶奶总是细心地指出哪个字按平仄应该念作入声,有时还会给他吟诵上一段。小可告诉我,他对格律和“叶调”都挺感兴趣,尝试着学过,“不过还没学会”。都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小可念着念着,也开始写诗。几年前,可延涛把小可的诗拿给先生看,先生很开心,还亲笔给小可写了一张字条,夸他的诗写得有古韵,希望他继续写。不过这两年,小可迷上了泰戈尔的灵动,日常“创作”以现代诗为主。叶奶奶一样很赞赏,还时不常地跟可延涛打听,孩子有没有什么新的作品——播撒诗心的人,只盼着种子萌芽生长,并不强求枝头开出同一种颜色的花。
  那次采访结束,我特意在手机里存下了小可的诗:“你使绿草充满生机,你使风儿携带温暖,你看着这个活泼的世界,用那温柔的目光……”这是描写太阳的句子,也像在描写孩提时,那位教你读诗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