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咏清风好相继 碧云流水是诗家

诗教传承启示录

(2024年10月11日)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八咏清风好相继 碧云流水是诗家

诗教传承启示录

( 2024-10-11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人文漫笔
 
  郑宇民

  在“小邹鲁”浙江金华,遇见名人后裔是大概率事件:一不小心,在盘安城里会见到“知穷有命,知通有时”的孔子南迁一族的后裔;在兰溪街上会碰见“功盖三分国”的诸葛亮的传人;在武义明招山下,会遇上“为官之法唯有清、慎、勤”的吕祖谦的传人;在义乌市场,会邂逅“剑气冲而南斗平”的骆宾王的同宗。
  今年,“诗路有约中国行”活动首站放在金华,就是因为“小邹鲁”。
  “小邹鲁”处处是书香门第。看红色的书,有陈望道的《共产党宣言》;看古色的书,有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研究戏曲有《婺剧新编》《李渔全集》;学习画画有黄宾虹的积墨、吴茀之的写意;学习诗词有沈约的“四声”“三易”、李清照的“一舟”“双溪”;喜欢歌唱的,请艾青“打开所有的门”、听施光南“在希望的田野上”。
  在金华遇见沈才土先生,他说要去家乡沈宅山头下,我突然想起他是辞宗沈约之后。沈约在刘宋时期当了三年东阳郡守,是金华的父母官。沈约对中华诗词的贡献是倡“四声”、去“八病”,是一次规则约束,又是一次普及释放,没有永明体就没有近体诗、没有唐宋诗词,他推动了文化性与人民性的融合传承。他说“水流本三派,台高乃四临”,合流需要规则,台高方能展望,是沈约筑起了中华诗词的“台高”。清风楼水利三江,八咏楼文播四海。
  我与沈才土一道去山头下村,来招呼的是一位中年人,沈约第四十六代孙,沈才土称他为太公。他告诉我,以前每年回一次家乡,召开家族代表座谈会,说家训,道传承。他组织编写百代家谱,组织族人念诵家训:“孝父母,敬长上,敦友于,正内外,和乡族,率勤俭,禁游惰,革奢侈,惜孤寡,养贤才,尊师道,戒仆从,务耕读……”他说沈氏家训管用,是全省的廉政教材,村里出去做事的没有一个犯过大错误。我在想,是家训内容起作用,还是家训的念诵形式起作用呢?沈约对诗词实行节律,是社会性、人民性的普及,同时也是社会性、家族性的自律。家训一般都诗词化,形式与内容都有节制,是对表达方式和行为方式的规范,也是对一个家族的内部治理的规范。从表达方式的节律到行为内容的节制,再到家族成员情绪脉动的自我调节,形成了文化治理的潜移默化,这正是孔子所倡行的诗教。
  在菜地里,我看见有一位老农用筷子夹青虫,为啥不用农药?他说这个生长阶段不能用农药,大家有公约。古屋檐下,一位老人为另一位更老的老人摇扇子。一交谈,得知摇扇子的老人是杭州西湖区的退休教师,家母年事高,他回老家陪伴老娘亲。这些人都是沈约之后,他们没有名人概念,只有常人生态,有公约有自觉,有规则有秩序,是有烟火的传薪,是很寻常的高尚。名人其实是常人培育的,是常人成就了名人。沈约有诗句:“微根才出浪,短干未摇风。宁知寸心里,蓄紫复含红。”
  沈约有约在金华。一同前往金华的有许多文人墨客。浙江大学的林家骊教授,从36岁开始研究沈约,至今已经36年。他与沈才土一道登上八咏楼。他说沈约是辞宗,八咏楼是国宝,三江口是诗缘。同行中有国家图书馆前馆长詹福瑞,专研南北朝文学,他说沈约不仅在金华留下一座楼,还在史学研究方面立了一块碑,那就是《宋书·谢灵运传》及《传论》,是沈约奠定了谢灵运中国山水诗词开山宗师的地位。
  一位是四声辞宗,“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一位是山水诗宗,“山水清晖,滤澹物轻,兴会标举,隐逸腾声”。沈约有约在金华,青山绿水谢灵运。谢灵运到金华,从东阳江顺流而下,在现今的东阳江、武义江、金华江三江口写下了著名的山水诗《东阳溪中赠答》。沈约赴任东阳郡守,从钱塘江口溯流而上,过富春江、新安江、兰江三江口,又上溯至东阳江、武义江、金华江三江口,与先期而至的谢灵运灵魂碰撞。
  二宗三江相遇,激活了《东阳溪赠答诗二首》:“可怜谁家妇,缘流洗素足。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可怜谁家郎,缘流乘素舸,但问情若为,月就云中堕。”女子在溪流边赤着双脚洗衣浣纱,男子在江中乘着简易竹筏顺流而下。水中缘,月下情,云间风。山水自然,生命偶然。有人问,谢灵运既不是金华人,也没有在金华做过官,因何对金华山水有如此生动的感发?我认为,这首山水诗的重点,不是传情,而是“缘流”,中国文化并非地域性,而是流域性,是大流域的文化,山水文化更是如此,是流淌的、浸润的、缘流的。沈约与谢灵运在东阳江的神交就是“缘流”。素足素舟,呈现了山水明月的生活理念和素朴归真的文明形态。纯洁、沉浸、徜徉、向往,表达理想的生活取向。沉浸与虚拟结合,云水与山月一体,素写与意象并起,是缘流的追寻、隔代的偶遇,也是似曾相识的穿越、山水诗意人生感发的共情。
  缘流三江口,更上清风楼。极目远眺,水映金华。南开大学张静教授兴奋难抑,脱口而出:“江山也要诗篇扶,双溪三江入画图。八咏清风好相继,人间始重金华途。”金华的八咏楼、清风楼是中国古代诗歌史上的名楼,相信这片热土将为中华诗教的当代传承提供样板。
  张静说李白有诗句:“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谢公屐”就是谢灵运在江南一带游历时穿的登山鞋,李白梦游天姥自然想到谢公屐,这就是山水足迹,是游山玩水的发明。其实,这个“屐”就是当年金华山民劳作时的雨季防滑鞋,用老的毛竹根,竹节细密韧度强,一剖为二,底部呈斜面,两侧锯上齿痕。我小时候穿过这样的防水鞋,山里的孩子穿竹屐,山外的孩子穿木屐,脚掌形的木板钉上皮带,套进脚,满街跑。放学时小学生的木屐在石子路上发出呱呱声响,当地人把木屐叫“木屐呱”,先闻木屐响,才见小学郎。现在去日本还能见到的木屐或许就是谢公屐。
  下午我们专程去了安地小同村,这里是金华江的源流。过安地水库,入梅溪山涧,山水娱人,气候宜人,细雨喜人,晚风撩人。仁者、智者、寿者,乐山、乐水、乐清风。有女子汲水,有男子撑筏,此时此刻,所有专家学者都成了素足女和素舸男,他们在水湾抓小鱼,抓了放进瓶子里,看一会儿又放掉;还争着去踩竹筏,左牵绳,右放桨,老夫聊发少年狂。可见,山水诗词可以唤醒童趣,可以疗愈忧郁,可以洗涤风尘。沈约说:“愿以潺湲水,沾君缨上尘。”滚滚红尘,喧嚣新城,需要山水,需要山水诗词。
  张静惊艳于眼前的绿水青山,朗声吟出“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这或许就是山水诗词与现代文明的交响,也是谢灵运的“同调”与小同村的“同乐”的耦合。
  专家们反复询问为什么这里的地名是安地。中国政法大学的郭继承教授认为山水娱人是一种心灵安顿。
  此心安处是吾乡,在安地安心安家,在小同村过大同的生活,一起为乡村振兴助力。曾几何时,农村与城市有了隔离,农业与新兴产业有了距离,文化生活与物质生活有了分离。乡村振兴靠文化,靠绿化,靠山水生态与现代文明形态的转化,把山水放大,把生态做优。中国画里的天地山水在画面中占比很大,人物楼阁在画面中占比很小,寓意人在天地间,天大地大,人小物小。天人合一,物我一体,要靠转化、融化、变化。“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就是转化和变化。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一是山水比金银,要十分珍惜;二是唯有转化,才能实现金山银山的价值。
  返回时,启示多多:山水清晖,山水娱人;诗教赓续,诗教现代,这是中国特色也是中国优势。“八咏清风好相继,碧云流水是诗家”,美丽中国、幸福中国,尽在青山绿水、诗教绵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