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赚钱的小书店,为何人人都喜欢

(2023年12月15日)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不赚钱的小书店,为何人人都喜欢

( 2023-12-15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人文漫笔
 
  张丰

  很久未联系的研究生同学,添加我的微信后,第一句话就是:“你的书店现在活得怎样啊?”我回复她:“目前还好。”
  这是很奇妙的感觉。开书店是美好的事,又让朋友们牵挂。书店刚开业的时候,甚至有两个老同学给我转了钱。到今天,感觉书店已经开了很久,快要“开不下去了”,其实它才只有4个月。
三生有杏


  夏季的成都,在朋友的茶室喝茶聊天。当我说梦想开一家小书店时,两位朋友的眼睛都瞬间亮起来了。他们也有同样的想法。他们都曾在媒体工作过,好几年前就辞职经商。但是,只要是一个读书人,谁没想过自己开一家书店呢?
  我们坐在一棵百年杏树下。朋友说,书店名字就叫“三生有杏”吧。三个书生,一棵杏树。没过几天,杏子成熟了,书店就正式开始筹备了,最终的名字叫“有杏”。这里有一个谐音,也有期待,而在古代,“杏林”指医学界,“杏坛”传说是孔子讲学的地方——总是和读书人有关。
  这样的名字多少有点理想主义的味道。书店正式开业后,举办了几次文化活动,我在“合伙人群”里说,“下面书店就进入日常经营状态了”。我说的日常经营,是每一天都好好卖书卖咖啡,争取能够挣到店员的工资,早日盈亏平衡。合伙人朋友说:你搞什么经营?书店的经营就是要保持一个独立书店的品位。
  是的,书生又懂什么经营?过去几年,我流连于成都各个书店和咖啡馆读书写稿,对小书店的经营状态了如指掌。不管你多么努力或者有创意,一个小书店能够挣回房租和店员工资,就算是成功。如果小书店没有店员,只有主理人,是因为书店根本挣不回成本。
  成都晚读书店曾经位于高新区的一个高档社区,每个月房租六七千。店主陈洋是理想的书店从业者,他在大书店干过好几年,对行业很了解。他曾雇一个店员和他一起打理书店,有一天店员告诉他,想转成“正式员工”,有五险一金。这不是什么高要求,但是却超出了书店的承受能力。陈洋只能恢复一个人经营书店的状态,仍然无法实现盈亏平衡。夏天,他骑着电瓶车穿梭于老成都的小巷子,最后找了一个更便宜的店铺。
  野梨树书店的朱彦很懂精酿啤酒,他书店中的啤酒是成都最好的。但是有一天晚上,他骑车回到住处,感叹当天的营业额只有七十多块,想起店里的空调还没有关,只好骑车回去。我没有太同情他,而是问他:一天的电费要多少?
  因为我的书店已经开业了,这些都是要考虑的问题。任何一个书店在照片中都能给人美感,因为书总是让人内心安稳,但是在那些美照背后,又有着沉重的现实:没有哪一个书店是轻松的,当下,开书店还不是一个理想的“生意”或者“商业模式”。
  书店开业后,朋友大多同情,也有冷嘲热讽的,表示并不看好书店前景。这些我当然明白,书店“合伙人”可能是世界上最悲哀的“投资人”,因为没人奢望能够盈利。“坚持两年能够持平吗?”这就是大家的追求。有时候我会在书店喝咖啡写稿,想到一篇文章有一点稿费,很清贫,但是这已经超过“美好的书店”一天的营业额了。
书店自然成为中心


  我理想的书店,要卖的书是以人文、社科为主,它就是我的书房的扩大版。选书的时候,我选的都是自己爱看的、想看的。这些书很多都是经典,现在都还在书店的书架上,没有人购买。因为读者要么像我一样,已经读过,要么更青睐新出版的和那些在排行榜上的书。
  有一个区域摆放的是我自己的书,从书房里运过来。在书架上放了一个小牌子,上面注明“私人藏书,只读不售”,结果这个区域的书关注的人最多。或许人们更关心“私人兴趣”,想窥探一个人的阅读爱好,并且可以由此揣测书店主理人到底是怎样的人。
  我没有进童书。在经营上,这是一个失误。新华文轩在成都的连锁书店,据说卖童书的生意最好,他们甚至开了一家很大的儿童阅读书店。很多父母自己不读书不买书,但是很舍得给孩子买书。一位在附近从事青少年阅读推广的朋友来到书店,也建议我进一批童书。她甚至给我提供了一个长长的书目。
  我仍然下不了决心进童书,童书很好,但那不是我要开的书店,从一开始我就没考虑过孩子进书店的事。书店开业,正好在小学生的暑假,很快就有小朋友来到店里。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男孩要小一些,店里没有一本他能看的书。他翻看了好几本,都不得不放弃。但是女孩已经可以阅读小说,她找了一本非虚构图书看了起来,一下子就入迷了。
  此后的一周,他们几乎每晚都会来到书店。姐姐安静读书,弟弟到处玩耍,到开学的时候,姐姐就把那本书读完了。这对小姐弟成为书店的常客。开学后,一到周末他们就会来到店里,和店员混得很熟。有一次店员不在岗位,有人来买咖啡,姐姐大喊一声:快点,来生意啦。看来,他们是把书店当成自己的了。这对小姐弟,总让我想起我和书店最早的关系。
  那是我读高中的时候,经常去一个小书店,拿出一本书看两个小时,到周末空了再去接着看,当然要祈祷那本书别被买走(这对书店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有一天书店老板告诉我:“看不完可以拿回学校看,读完还过来就行。”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有杏书店开业的时候,他还刻了印章送给我。或许,县城这家小书店,就是我选择开书店最早的动力。
  小学生开学后,更小的孩子来到书店。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书店被幼儿占领了。三五岁的,在店里疯跑,让人很担心他们的安全。一两岁的,在店里蹒跚学步。还有更小的,他们坐在婴儿车上,由爷爷奶奶推着——书店成为夏日晚上遛娃的场所。
  你没办法拒绝任何一个小朋友来到书店。这让我重新思考“书店的用途”,书店除了可以卖书,也是一个天然的“中心”。书店在一个园区,门口有大片空地可以供小朋友玩耍,而另一个原因是,晚上书店里的灯光,总是能够吸引人,给人安全感。人们会对书店产生亲切感,我曾经去过河南焦作大南坡,方所在那里开了一家乡村书店,至今难忘那些孩子第一次走进书店时亮晶晶的眼神。他们一排排看过那些书架,刚开始甚至都不敢翻看那些书籍。
  有朋友在遵义的老厂房里开了巨大的阅读空间,他们办了特别的“露营活动”,让小朋友晚上在老师的监护下,住进书店的帐篷里。这个项目非常火爆,每次推出来名额都会很快抢光。小朋友还没到能够读墙上书的年纪,但是,这样的场景,无穷无尽的书和温暖的灯光,或许会潜入到孩子的梦境,给他们真正的滋养。
在书店遇见“人”


  一个现实是,在中国没有哪家书店可以靠“好好卖书”存活。读者不可能仅靠爱心和情怀来支持书店,就性价比来说,网店的书永远比书店便宜,这就是苦涩的现实。
  我在哥伦比亚大学访学时考察了一些美国的书店。作为经营者,他们要幸福得多。因为电商和书店的书价格几乎没什么差别,网购只是花快递费送货上门而已,很多人买书仍然首选实体书店。曼哈顿的几家书店都不卖咖啡,圣诞节卖一下贺卡,就算是重大“经营活动”了。去两家小书店,店员都在安静看书,等人上门。
  在中国,很多人甚至会通过看直播买书。有的直播间一场就可以卖好几万册,这不但重新定义了渠道,也重新定义了“畅销书”。你必须承认,书店已经不是图书交易的主场所了。但是换一个角度,最近几年中国书店也走出了一条新路子,因为书店并没有消亡,在我所熟悉的成都,小书店也越来越多。
  成都的“独立书店市集”举办了好几届,谢天谢地第一次参加市集的书店都还健在,而且每年都有新的书店加入。市集上书店的销售额很大(当然是和自己的日常营收相比),很可能这是一年一度的“读者回馈书店”的日子,而不是相反。年轻人愿意去支持自己喜欢的书店,很可能是在这有仪式感的场合中,他们忽然发现,自己“欠书店”的。
  这几年,很多实体店的日子都很艰难,书店当然也不例外。但是,书店不仅是一个“商家”,也是一个可以坐下聊天的地方。现在的书店,即使再小,也会有一个“空间”,几把椅子,咖啡和茶(这是主要盈利点)。人们以书墙为背景,或者以知识为背景,让现实中的话题走向深入。人们认识到,除了身体健康,还应该有心理健康,除了物质需求,还应该有精神需求。
  很有可能人们不仅在书店找到了朋友,还找回了自己。于是,就出现了一种新型消费者,“书店会员”。书店不会像理发店一样鼓励充值,会员卡的折扣也总是很有限(我的书店会员卡买书九折,而网上是五折),但是书店会员卡似乎有别的价值:这是一种“身份”识别系统,喜欢某一个书店,喜欢某一类书,实际上可能就是某一类人。
  书店成为“小共同体”连结的场所,这就是过去几年城市独立书店兴起的秘密,这也是读者和书店的新关系。人们在书店里,真正成为了“最好的自己”,关心公共事务,体察他人命运,探索新知识,在深度和广度上开拓自己的灵魂。人们来买书或者喝咖啡,并不是基于经济上的性价比考量,而是一种情感。在这个意义上,每个书店都是一个“共创空间”,不是店主而是读者真正“拥有”了书店。
  这让我再次想起我开书店的缘起:三生有杏,其实不是三个书生,而是很多很多个。在城市,必将有属于读书人的一片天地,因为我们正在亲手创造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