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高墙的心灵交点

(2022年11月25日)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穿越高墙的心灵交点

( 2022-11-25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新华关注·成风化人
 
  什么是量子力学?最近有什么热门的国漫吗?我想看看你的大学校园什么样……一群身在囹圄的少年们在信中写下这些天马行空的问题。浙江省未成年犯管教所评估矫治中心副主任蒋小霞将信一封封读完,认真封好。她隐约感到,在信中,这些“问题少年”,有了不一样的求知和表达欲。

  “穿越”高墙,这批来信被送到杭州师范大学心理系教授杨群的案头。140多封信厚厚一叠,让她吃了一惊。经过她和学生们的分类、分析、分发,原本的无主信件“找”到了60多位收件人。这些大部分出生于2000年以后的在校大学生,几乎也是第一次尝试用纸笔,与陌生人对话。

  今年5月起,特殊的通信,在浙江省未管所服刑的未成年人与杭州师范大学的学生们之间展开。从尝试开始,同龄人之间的书信往来,一直在延续……

提 笔


  在浙江省未管所服刑的未成年犯,每周都会至少接受一次心理健康教育。

  疫情发生以来,监狱、拘留所等羁押监管场所的运行模式发生了一些变化:原本的线下探视改为在线会见,社会力量进入监房帮教的频率不同程度减少……

  “一个人不可能完全在封闭的监舍里完成改造,对未成年犯来说,与外界联系更是不能缺少的阳光雨露。”蒋小霞和同事们一直想为这群孩子创造更多与外界交流的机会。

  在求助于杭师大心理系专业老师的过程中,蒋小霞结识了杨群。每周三,杨老师都会在本科生中开设一门“犯罪心理学”的课程。2015年,她开始组织学生们参与拘留所等地羁押人员的心理辅导实践。

  “要不还是写信吧。”杨群说,“从心理学层面也比较接近叙事疗法这样的引导方式。”

  方法可行,但对适应了即时通信的年轻人来说太过传统,双方又有着截然不同的家庭氛围、成长环境、学识水平。有多少人愿意参加?他们能融洽对话吗?

  对未成年犯来说,写信并不陌生。给家人给朋友,有的人不愿写,觉得是形式应付应付;有的写了也很难得到回应。

  但这次,孩子们的积极性却让未管所的管教民警们始料未及。短短两天,两个未成年犯管区收到了140多封信。

  “我记得上初中时,老家来过一批支教的大学生,可能和你们一样,充满活力什么都懂,我羡慕极了。”

  “现在00后有比较火的明星吗?请你有空告诉我,很有幸成为你的笔友。”

  “其实我很向往大学生活,但世上没有后悔药,自己做错了事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当你读到这些文字时,有时会忘记他们是一群因为犯错而失去自由的孩子;有时又会为他们的忏悔揪心。”蒋小霞说,原本她和同事很担心会不会有一些不合适的表达,可能需要调整修改。

  “但从每一封信中,我们都读到了他们真实的心声,所以哪怕是对活动的质疑、负面的情绪,我们觉得都要尊重他们写的每一句话,没有卡住任何一封信。”

  “人都有被认真倾听的渴望。”项目发起者之一、杭州师范大学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研究所副主任胡治国说,当一个曾经身处边缘的“问题少年”,可能被一个近乎同龄的大学生,用一种平等、共情、价值中立的方式倾听,“我想这可能就是他们愿意提笔倾诉的内在动力。”

碰 撞


  当杨群收到首批140多封信后,她和学生们既惊讶又有些小小的犯难,原本回信只作为课程内部的实践,现在需要寻找更多的收信人。

  杭师大心理系成立于2000年,目前每年本科招收两个班,共有本科学生240多名。学生毕业后主要从事基础教育阶段的心理健康教育、人力资源、心理咨询等相关工作。

  “2019年前后,我们心理系成立了‘青心’社会组织,主要是教师带领学生面向社会进行心理方面的志愿服务、团体辅导等。”杨群说,通过社会组织的发动,这一活动按照一位学生回两封信的模式开始运行。

  2020级心理系本科生徐珺是最早的拆信人之一。拆信前,她和同学们有过小小的担忧:比如信里会不会有很多刁钻的问题,充满对生活社会负面灰暗的内容。

  “但他们的想法远比我们想象的丰富。”徐珺说,“既有很自卑的求助、沉重的悔过、对未来的迷茫,也有和我们一样对动漫、运动的热爱,对时事的关心,有一封信还从自身的诈骗罪行经历,提醒我们大学生不要轻信诈骗套路,等等。”

  “青心”负责人郑璐怡曾多次参加线下心理志愿服务。“相比于面对面交流,写信更能让他们放下戒备,自由真实地表达。真心换真心,我们的回信也一样。”

  几位负责人将信件按照内容分类,比如大学生活、时事政治、个人爱好、心理求助等,安排最合适的同学进行回复。

  有人连夜研究起如何解释量子力学,写了长长的回信;有人第二天一早就跑去冲印了校园照片;有人为马上要过生日的笔友画了一只蛋糕……

  “初心是想帮扶他们。”杨群说,“但年轻人之间的对话很快就变得真诚而平等。”

  徐珺说,心理系的学生时常会感觉自己的专业有点空。“研究人心,人心莫测。”但这一次却让她和同学们感受到作为心理学人的社会责任感。

  “一开始写信,没有想过他们真的会把我们的信当一回事。”正在未管所十一管区服刑的严轶(化名)说,漫长的刑期一度让他自暴自弃,“现在,我打算加入未管所的育新艺术团,认真学好一门乐器。”

  “记住那些比你优秀的人比你还要努力,与其用泪水忏悔昨天,不如用行动改变明天……”他收到的回信上如是写道。

共 振


  “一边是在风浪中误入歧途的孩子,一边是大部分在蜜罐中长大的孩子。”杭师大心理系党支部书记傅亚强说,“但这并不意味着单方面的施惠,这种交流一定是双向受益的,也正因为双向受益,才能一直延续下去。”

  从今年5月至今,双方的信件往来已有5批,共400多封,目前已经形成一对一的结对笔友模式。

  “一开始更像是仰视的姿态求援,写了几封后,他们越发愿意表达自我的喜好、个性。”2021级心理系本科生王潇雨说,“仿佛从一个自卑的求助者,变成了平等的交流者。”

  “剖析这些未成年犯的案例,根源都是各种关系出现了问题。”浙江省未管所副所长郭益大说,自我意识强,成长于数字时代,让他们对如何建立稳固、正向的关系陌生、抗拒,“希望通过这样的通信补上这一课。”

  胡治国说,心理学研究者需要了解不同人群的发展经历,培养自己的经验和包容心;与此同时,大学里的孩子也能从“问题少年”曲折的经历中,更好地理解自己的家庭关系、同伴关系。

  “效果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胡治国说:“通信对孩子们的改变证明,人性的光辉面需要被展示和关注,正向的力量是可以快速发展的。未来随着信件的积累,对理论研究而言,也很具有文本分析、定量分析的价值。”

  几位老师都认为,通信活动一定会坚持下去,未来还会考虑让通信双方同读一本书、同看一部电影等。

  郭益大说,未来希望把活动从无主题交流变成更有目标的引导:创造共同话题进行心理疗愈,用新的知识推动继续学习。

  浙江省未成年犯管教所所长汤序喜认为,监狱管理是刑事司法的末端,也是社会治理的前端,对未成年罪犯的教育改造不能将他们与社会生活隔离开,“要充分利用社会力量帮扶,唤起迷途少年内心的自信、自尊。内心的火烧起来了,走出高墙,他们才会是一把不灭的火炬。”(本报记者吴帅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