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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天地间

杜甫和他的间隔年(之四)

(2022年01月28日)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漂泊天地间
杜甫和他的间隔年(之四)

( 2022-01-28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说人解史
 
  聂作平


禹王台与单父台


  开封是一座活在往事里的城。

  这座从首都降为省会,从省会降为普通地级市的城,它有过太多的繁华与艳丽。七朝古都、南北通衢、北宋时期全世界最大的都市……这些都是它的曾经。但是,千古繁华一梦,换了人间。而今,这座灰白的城市并不比周围其他城市多一些亮色——除了难以计数的古迹表明它在历史上的确“比你阔多了”。

  禹王台是开封城众多古迹中的一个,它还有另一个有些古怪的名字:吹台。相传春秋时期,晋国有一位像荷马那样盲了双眼的音乐家,叫师旷。此人常常跑到今天的禹王台一带吹奏,那时候的禹王台只是平原上乳房般隆起的土丘。久而久之,人们把这里叫作吹台,一直沿用到今。

  师旷太久远,吹台最真实的历史其实和杜甫、李白、高适有关——他们已成为吹台最值得骄傲的本钱。

  《唐才子传》高适条目下,有关于三位大师和吹台的故事:“尝过汴州,与李白、杜甫会,酒酣登吹台,慷慨悲歌,临风怀古,人莫测也。”遥想当年,杜、李、高三位诗人光临吹台,他们在风中悲歌长啸,让当地人感到十分不解——对生活经验以外的陌生事物,常人通常条件反射地投以怀疑目光。

  吹台却是幸运的,它幸运地聆听了三位大师酒后的高歌,见证了他们如何在蝉声如雨的夕阳下栏杆拍遍,直到又大又圆的月亮从吹台一侧的平原上慢腾腾地挪到天顶。

  三人之间的友谊之所以令后人眼热,在于他们是真正的道义之交和文字之交。这种至高无上的友谊别无他求,像源自深山的清泉,因纯洁而熠熠生辉。

  所以,不少后人为此感动。三贤祠就是感动的产物——明朝开封巡抚毛伯温有感于三人游吹台的事迹,修建了一座名为三贤祠的祠堂。这座建于明正德十二年(1517年)的小院,位于禹王台大殿东侧。在纪念治水英雄大禹的地方,诗人们也有了一席之地。

  十多年间,我两去吹台。

  一次是2008年,乍暖还寒的春天,以吹台为核心打造的禹王台公园里,草木尚未从酷寒中苏醒。前两天下过一场雪,背阴的水沟里,还有一些没有融化的冰碴子。我和女友挽着手行走在寒风中,慢慢登上了几十米高的吹台。吹台里外,空无一人,惟有三贤的雕塑静默在阴暗的屋角。

  从台上可以看到,与公园毗邻的,是一些破败矮小的民居。民居前面,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街,太阳升起,几个老人面无表情地坐在家门口晒太阳。一条黑狗,一只黄猫,也凑热闹似地挤在老人们面前晒太阳。惟一让人感觉到鲜活气息的是公园入口处的广场,临时搭起一座舞台,舞台前放了许多长凳,像是有什么演出。虽然暂时还空无一人,但搭起的舞台和整齐的长凳,却在暗示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喧哗热闹。

  一次是2021年,刚下过一场急雨的夏日早晨。这一次,女友早已成了孩子他妈,孩子也9岁了。

  和13年前相比,禹王台公园大了很多,那时候看到的民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园子绿色植物。旁边的牡丹园也与公园相通,可惜牡丹花期已过,无缘欣赏杜甫时代曾举国若狂的雍容大度的国花。

  幸好,吹台还是老样子。染上了漫长岁月的老建筑,从地面到立柱再到屋顶,以及庭院里的松柏,都有一种古意。苍苍的古意。

  一个老人在大殿背后的屋檐下练太极拳,无端地,我怀疑他就是13年前晒太阳的老人之一。

  杜甫与李、高二人的梁宋之游,一般认为,梁指开封。开封在战国时称大梁,唐时称汴州,至于汴梁之谓,要等到元朝以后。宋指宋州,即今河南商丘。春秋战国时,宋州是宋国首都。唐朝时,中原地区较今日更为温暖,普遍栽桑养蚕,宋州是当时重要的丝织品产地和交易中心。

  尤其重要的是,贯穿了半个中国的大运河就从宋州境内流过,宋州所辖十县,有一半得运河之便——大运河通济渠段自汴州雍丘入宋州界,经宋州之襄邑、宁陵、谷熟、宋城(宋城同时也是宋州治所)和夏邑五县,进入当时属亳州的永城。就陆路交通来说,宋州处于两京通往徐州、海州,以及两京通往江浙的驿路交叉点上。

  物资丰饶又得水陆交通便利,宋州一跃而为当时最重要的望州之一,开元时,有户达十万多。杜甫注意到了宋州的繁华——那时虽已改元天宝,但安史之乱的潘多拉盒子尚未打开,天下依然是开元以来的盛世景象:

  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

  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

  商丘城区东面,是商丘市下辖的虞城县。摊在平原上,街道宽得有些空。加上行人稀落,如同一篇注水严重的抒情散文。出县城往东北行,将从一座大桥上越过一条水色碧绿的河流,这条河就是大名鼎鼎的通济渠。可以想象得出,当年河上也当是千帆竞发的盛况。而今,它的航运功能彻底丧失了,成为一道见证了历史风云的自然景观。在曾经舟楫往来,回荡着船工号子的河面,千屈菜与睡莲之类的水生植物蓬勃生长。

  中国古人把多水的低洼地带称为泽。如云梦泽、孟诸泽、鸡泽。这些布满沼泽湖泊,生息着诸多鸟兽的地方,在古人眼里颇为神秘,认为那是龙与蛇的家园。不过,随着气候变化与人类活动影响,这些远古大泽纷纷消失——比如我想要寻找一些蛛丝马迹的孟诸泽。

  高适早年流落梁宋,乞食江湖,后来他出任封丘县尉时在诗里说,“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我本来在孟诸泽里以打鱼砍柴为生,是一个悠然自得的闲人。

  《尚书·禹贡》称,大禹治水时曾经“导菏泽,被孟猪”。孟猪即孟诸,又作孟渚。意指大禹为了治水,曾经疏通了菏泽——菏泽为上古九泽之一,后来演变为今天山东菏泽市名,并在孟诸筑起了堤防。

  出虞城县城,平原广阔,绿意盎然的庄稼如同奔跑的绿浪,一直奔向遥远的天边,偶尔会有一些村落,像是从天上掉落在绿浪中,砸出了一个个灰白的或褐黄的坑。

  过了利民镇,黄河故道到了。黄河是一条多灾多难的河,它经常人为或非人为地决口并改道,从而在中原大地上留下了多处故道。以商丘来说,就有两条。

  黄河故道一带,大地平旷低洼,水源丰富,这里,很可能就是当年的孟诸泽。

  孟诸泽,乃是杜甫与高、李二人漫游打猎的地方。

  孟诸泽自古以来就是田猎之地。汉时,商丘属梁国,梁王刘武权倾天下,在商丘周边建了颇多离宫别苑。《汉书·梁孝王传》称:“筑东苑,方三百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平台三十里。”

  杜甫三人狩猎孟诸泽时,光阴已去刘武800多年,梁王宫殿园林自然早已毁弃。昔时的荣华富贵,只留得了秋草吹拂的破旧高台,三人凭吊一番,感慨一番。下得台来,天色已晚,于是带着打猎所获,一路东北而去。

  他们去了邻近的单父县,即今山东单县。去单父干什么呢?

  简单地说:吃烧烤喝大酒。烧烤的食材,就是孟诸泽打得的鸟兽。喝大酒的地方,是单父城里的东楼。

  他们还召了两名歌伎陪酒。美酒、美食、美人,再加上激情澎湃的诗歌,这场欢聚一直持续到凌晨才兴尽。

  像虞城一样,单县也地处平原。并且,与虞城相比,单县街头的行人和车辆还要稀,还要少,进一步衬托出大街的空阔。笔直的南环路上,两旁是长势良好的绿化树,梧桐、香樟、杨树,全都铆足了劲儿向着天空攀升,仿佛长得慢一些,就会被剁去巨伞般的头。

  “昔者与高李,同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单县城中心,我找到了那座数层台阶托起的方形平台。平台上,有青石砌成的琴桌和琴凳。平台名为琴台,即杜诗中说的单父台。

  单父台的建立,与孔子的弟子宓子贱有关。他出任单父宰时,把单父治理得井井有条。公余,宓子贱常到城边的一处高地上弹琴。后人为了纪念他,遂修筑了一座高台,名单父台,又称宓子台、子贱台。

  三人中,杜甫只到过单父一次,李白到过四次,高适很可能在单父客居过相当时间。故此,李白和高适各为单父写了八首诗,杜甫只是在诗中提及单父。

  对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县而言,有如此重要的诗人为它写下如此多的诗篇,也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殊荣。

  杜甫晚年的追忆里,与李白、高适的同游惬意而潇洒。那个深秋的向晚,他们登上单父台时,从遥远北方刮来的秋风一个劲儿地吹,桑树与柘树叶落如雨,与田野间的豆叶一同旋转飞舞。落霜后的孟诸泽更加寒冷,大泽中的鸟兽发出阵阵悲鸣……

  也是在这首《昔游》里,杜甫描绘了历历在目的昔年欢乐后,感叹那是一个难以再现的盛世——惟有这样的盛世,才会有那种不可复得的人生好境。

从历下亭到石门山


  杜甫总结自己的早岁经历时,颇为自己的早慧骄傲。他直言不讳地自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夙慧早熟,幼有声名,以至于“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王翰即以“葡萄美酒夜光杯”著称的边塞诗人,李邕是谁呢?他不是诗人,影响却比普通诗人大得多。

  李邕的父亲叫李善,注《文选》六十卷,是当时最有名的学者。李邕少年知名,增补了父亲所注《文选》,二书并行于世。更为重要的是,李邕是有唐一代最优秀的书法家之一,擅长行楷,官宦人家或寺庙楼观,往往请他书写碑文。他一生写碑达800多件,获得润笔达数万金。

  李邕生于678年,长杜甫34岁。李邕有一位族孙,叫李之芳,与杜甫是交往颇深的朋友。梁宋之游次年夏天,李之芳由驾部员外郎转任齐州司马。驾部是兵部下属四司之一,掌舆辇、邮驿、车乘等。员外郎与州司马级别相同。不过,唐时重京官轻外官,李之芳外放,相当于贬职。

  齐州即今山东省会济南,天宝年间一度改名临淄郡。齐州城内有一面湖,那就是至今仍被视为济南地标的大明湖。

  李之芳到任不久,就在大明湖畔修建了一座亭子,因位于历山之下,故命名为历下亭。亭成,他热情邀请杜甫前往一游。于是,杜甫、李白和高适都欣然前往。

  与此同时,李之芳还邀请了本家长辈李邕——当时,李邕任北海太守。北海即青州,距齐州300余里,以唐朝交通条件,约需两天时间。李邕虽年事已高,仍欣然赴约——这其中,显然有冲着杜甫而来的成分。

  顺便说,李邕一向赏识杜甫而轻视李白。年轻时,李白从家乡江油前往渝州(今重庆),干谒当时任渝州刺史的李邕。李邕好像对他的作品没什么特别表示,仅让手下一个姓宇文的官员把他打发走了——宇文送了李白一只桃竹制作的书筒。

  时值夏天,大明湖的荷花想必迫不及待地开了,坐在湖滨亭子里饮酒剧谈,清风徐来,荷香远送,确乃赏心乐事。参加聚会的,除了主人李之芳之外,还有齐州刺史李某。作为李之芳的上司,他是以主人身份出席的。客人则是李邕、杜甫、李白、高适,以及齐州本地文人,其中有一个姓蹇的读书人,杜甫称他蹇处士。

  这次相聚,还引发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即以今天行政区划来说,杜甫是河南人,李白是四川人,高适是河北人,李邕是湖北人,李之芳是陕西人,在座的那位处士是山东人。如此天南地北几个人,各操各的方言,他们如何顺畅地沟通交流呢?

  不用为古人担心。唐朝也有自己的普通话。自古以来,为了方便分居各地的民众交流,朝廷都在推行通用语言,即相当于我们的普通话。夏商称为夏言,周、秦、汉称为雅言,南北朝及隋唐称为正音,明清称为官话。

  这四种古代“普通话”虽然叫法不同,相互也并不完全一致,却有着明显的继承关系,即雅言来源于夏言,正音脱胎于雅言,官话则是正音的延续。

  我们今天使用的普通话,是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官话为基础方言的通用语。那么,古代的四种普通话,它们的标准音又是什么呢?

  那就是洛阳读书音。说到洛阳读书音,就必须说到一所非常伟大的学校:洛阳太学。

  洛阳太学历汉、魏、两晋、南北朝,历时达数百年,中间虽曾因战乱而毁弃,但总是不断恢复。极盛时,学生数以万计。唐朝的正音,就是所谓的洛阳读书音。而洛阳读书音,就是洛阳太学里教学采用的标准音。

  洛阳太学出现在汉代,在汉代以前的先秦时期,还没有洛阳读书音的说法,但当时通行的夏言也好,雅言也罢,同样是以洛阳为中心的中原语言为基础的。其原因在于,洛阳居天下之中,就像语言学家郑张尚芳说的那样,“汉族的先民最初就是生活在豫西、晋南一带的‘华夏族’,他们活动的中心地区就在洛阳一带。汉语最初就诞生在中原地区,当然以‘洛阳音’为标准音创造了汉字。”

  历下之会的在座诸君,要么出身官宦世家,要么是读书人,自然都会洛阳读书音,大家都能熟练使用大唐普通话,完全没有交流障碍。

  今天的历下亭并不像古籍所载那样在湖滨,而是在湖心小岛上。因为,这并非唐代遗留,而是清朝制造。小岛上,修竹照水,翠柳笼烟,古朴的亭子掩映在绿荫深处。红底金字的历下亭三字,系乾隆所书。亭内有一联,即杜甫当年即席赠给李邕的诗中的两句: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然而,世事难料,历下之聚后仅仅一年多,李邕就死了。

  李邕行年七十,在唐代,已属高寿。但是,他的死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谗谄后以极其残忍的方式“杖死”——即用木棍打死。

  原来,李邕细行不检,比如生活豪奢,比如曾两次贪污被查处。更兼恃才傲物,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得罪了权倾天下的宰相李林甫。李林甫指使手下构陷李邕谋反,以朝廷名义派出官员前往青州,将李邕当庭活活打死。

  济南正南方150公里,是一座古老的小城:曲阜。

  位于平原边缘上的曲阜,出城向北,刚上高速不久,便看到前方突然横起一脉青山,那是杜甫与李白的旧游之地。

  历下雅聚后,诸人各分东西。李白去求道,高适南下,李邕自然回北海,而杜甫去了附近的临邑,探望在那里做主簿的弟弟杜颖。

  两三个月后的秋天,杜甫与李白再次见面了,这一次在曲阜。“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这别后的重逢,让他们更加亲密。

  这是两位大师在一起的最后时光。当时当日,他们谁也不曾预料到,此后漫长的人生中,他们竟然再也不能相见,惟有在各自的记忆里,深深铭记对方。

  那列在平原深处微微隆起的山峰叫石门山。下了高速,我转入一条两旁长满杨树和柳树的土路,从一道桥上跨过一座狭长的水库。附近,是石制牌楼,正中行书:石门胜迹。

  穿过牌楼,离山近了。两侧田野上,出现了一些房屋。不是普通的农舍或民居,看样子,都想做成铺面或民宿,但几乎九成以上的房屋关门落锁,显然还没启用。少数几家启用了的——根据门前或墙上的店招可知,也都大门紧闭。我放慢车速,慢慢经过“天健农宛乐”“山水田居笨鸡店”“曲阜国际旅游慢城”以及没有店名仅有广告语的“29元自助酱大骨”和“出售散养笨鸡蛋”。

  就在山脚下,挂在电线杆上的一块蓝底白字的招牌让我吃了一惊:远东大学。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大学,并且,大学的名头还如此之大?俄罗斯有个远东大学,菲律宾有个远东大学,石门山里也藏了个远东大学?

  再前行一两百米,左侧山谷里,有两栋看上去像学生宿舍的楼房,楼顶各顶两个大字,合起来是:远东大学——后来,回到酒店,我专门百度了一下,原来是当地一家民办的职业技术学院。

  过了远东大学,山路蜿蜒如蛇,一会儿伸进林子,一会儿探出山脊。十分钟后,我来到了一座山的大半山腰。

  向远处眺望,山上布满石头,山不陡,石头是灰白的,在低矮的树木中间,十分显眼。两座山峰对峙如门,这就是石门得名的来历。这个名字简单而普通,所以,中国有许多个叫石门的地方——或者我们也可以说,以自然风光来说,石门山并没有什么殊胜之处,就是一座大江南北随处能找到的普通小山。

  然而,这座小山因为一场大酒而有了沉甸甸的重量——这是一座中国文学史应该铭记的大山。

  那是杜甫与李白的第四次相聚,也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聚。

  相聚于鲁郡——其时,兖州改名鲁郡——的日子里,杜甫和李白除了饮酒论文,还一同前往东蒙山访道于元逸人和董炼师,又同访隐居城北的范十。在题为《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一诗里,杜甫由衷地赞美李白,“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阴铿是南朝梁、陈之际的著名诗人,以文才为陈文帝赏识,与何逊齐名,后世称为“阴何”,杜甫对其诗一向十分推崇。

  杜甫说他对李白,乃是“怜君如弟兄”,两人在这段相处的日子里“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拜访范十,李白也有诗为记。根据李诗可知,那是一个深秋,大雁南飞,天空无云。两人骑马出城,却在郊野迷了路,不小心误入一片苍耳中。苍耳是一种药材,果实有硬刺,人或动物不小心接近,就会沾在身上。两人被苍耳搞得十分狼狈,好不容易才找到范家,发现范十正在摘苍耳。范十对他们的到来很惊喜,立即做菜布酒,三人把盏言欢,各咏近作。

  相聚的日子欢乐易逝,转眼间,冬天到了,杜甫要回家了,他已经35岁了,必须谋一个前程。因为,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

  李白为杜甫饯行。饯行地点就在石门山。

  石门山也因这场大酒而名垂青史。

  不知道他们到底喝了多少酒。李白酒量之大众所周知,他是后来被杜甫列入饮中八仙的著名酒客,而杜甫也善饮并好饮。

  知交相别,必当大醉。大醉之先,他们互赠了诗作。

  杜甫赠李白的是一首七绝: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李白赠杜甫的是一首五律。正是这首诗,让后人知道他们的分手是在石门,因为诗题就叫《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

  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

  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既然我们马上就要像飞蓬那样天各一方,相距遥远,那么,趁我们现在还在一起,把手中的酒干了吧。

  干杯吧,兄弟……

  齐鲁别后,生活催迫,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前途——这虚无缥缈的前途对荒诞人生来讲却是必需的,它像暗夜里浮起的一盏盏晦暗的路灯,因了它,夜色中前行的人才有勇气继续走下去,杜甫、李白、高适三个一度出则连舆、止则同席的朋友从此天各一方。

  雨水中的每一株植物都有自己的命运,大地上的每一个人更是如此。他们再也不曾共聚——惟杜甫和高适还会在蜀中相见,然而彼时两人都已垂垂老矣。尤其对老杜而言,白发暗换了青丝,药罐替代了酒瓮,壮志入泥,理想坠地,富贵杳如黄鹤。斯时斯境,纵然簪花饮酒,击节放歌,又如何得似那青春在手、放浪形骸的少年游?

  当老去的人陷入回忆,少年的游踪又一次浮上心头。我想,这一切,就像我多年前的两句诗说的那样:

  除了此刻,没有什么可以叫作永远;

  除了命运,没有什么可以叫作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