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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口的香辣甜咸

新华每日电讯      2021年03月19日     
西门口的香辣甜咸

( 2021-03-19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不动声色
 
  查理森


  50多年前的西门口,基本上承包了故乡安徽省泾县城内数万人家日常生活的所有滋味,波澜不惊地酿造着岁月的酸甜苦辣——这么说,是因为在西门口的南北两条老街街口上,分布有糕饼坊和酱坊这两家作坊,各司其职地生产着供全城百姓生活所需的甜蜜和咸辣。而在糕饼坊里,又有一家黄烟店,据说它的历史可追溯到清末民初。在纸制烟卷普及之前,这个不大的黄烟店便是全城烟民的圣地,金黄油腻的烟丝日复一日地兴奋着他们的神经,也在不经意间,给西门口弥漫的甜咸滋味中混合了一丝特殊的苦辣,让岁月的气息更加丰富多彩。

  糕饼坊的全称是“公私合营商店糕饼坊”,属于当年社会主义手工业改造的产物,将原先零散的几家私营糕饼店铺统筹起来并注入国有资本,构成了公私资本合营的商业形态,提升了生产能力,丰富了产品结构。商店及作坊的日常生产经营则延续了前店后厂的传统模式。临大街是销售门面,一溜长约十多米的柜台,从中间划分为两部分,西边主营糕点等食品,东边则是小百货如布匹洗涤用品等。后院就是仓库和糕饼生产车间了。店面营业员加糕点师傅共有30多人。

  糕饼坊东侧毗邻并共用一个后院的即是县蔬菜公司酱制品厂(酱坊)。那时候物资匮乏,寻常百姓家过日子粗茶淡饭,咸菜是每餐都不可缺少的开胃下饭伴侣,酱坊也就当仁不让地成为了一个举足轻重的产业部门。不仅是酱油、酱菜等酱制品,豆腐、豆干等豆制品也由它来生产加工,比起糕饼坊,酱坊的生产任务更重、经营产品更多,地盘相应也就更大,形成了一厂三坊的格局。以西门口为中心,东侧的这爿算是它的总部兼做大路货的酱菜,北侧临街口是一爿豆腐坊,再沿北街往北走进去30米左右,有个专门用来晒豆瓣酱、腌泡酱瓜和酱萝卜的大院子,一口边长五六米、深约两米的正方形大水泥池子以及几十口深褐色的土陶大缸便是主要的生产设备。盛夏时节,缸里正在发酵的豆酱,酱池里东倒西歪、层层叠叠挤作一团的各种瓜菜,在火辣的太阳炙烤下散发出咸香的气息,日子的烟火味便浓烈得化不开了。

  因为父母都是糕点坊的职工,所以我对它更为熟悉。虽然我们的家在北街,但父亲经常要在店里值班,母亲也忙于糕点的原料加工,所以上小学前的那几年我就随他们住在店里,耳濡目染的都是糖、油、面之类的原料和各种糕点。而借居的那间小屋又紧挨着加工黄烟的车间,无意中又让我对烟有了过早的接触。

  印象中黄烟加工那活儿可不轻松。要把一张张干燥金黄的烟叶一层层码放到一台又高又重的木制榨床上,每一层都要喷洒一遍清水,通过榨床的巨大压力,榨出烟叶中的部分焦油,使原先单张的烟叶牢牢地粘合成一个整体,再一捆捆地放到特制的刨床上,制烟师傅们骑坐在一端,双手一左一右紧握着一把锋利的刨刀,一遍遍地将整捆的烟叶刨削成金灿灿的烟丝(那架式类似手工切涮羊肉片),行业俗称这个过程为“推黄烟”。一缕缕金黄油亮的烟丝悠悠地飘落到刨床下的大篾箩里,慢慢地就堆积成尖顶的小山,烟草的奇异香味便充斥了整个车间。

  “推黄烟”很费体力,一上午的工作中,师傅们往往要休息几次。他们随手从篾箩里捻起一小把烟丝,塞进自备的烟袋窝里,点燃了吸上一口,稍许再缓缓地吐出烟雾,那神情是绝对的享受。我好奇地把玩过他们的吸烟工具,俗称“烟袋”。传统的烟袋有两种,最为高级的当是用黄铜甚至白银制作的“水烟袋”。只是这玩意儿在当时被视为地主老财的奢侈品,只能在电影里看到,现实中已没有人使用了。而另一种较为普通和实用的则是“竹烟袋”。一般是用手指粗的毛竹根及根部以上约一尺长的这一截,把根须清理干净后,削成一颗带尖角的椭圆形,先用铁钻或烧红的铁条居中烫出一个小圆孔,再从另一端插进竹管里,疏通竹节,与圆孔贯通后,基本就可以用来抽烟了。讲究并有财力的人则会在烟管上镶接一小截玉或铜的烟嘴,在烟窝上镶一片黄铜,时间久了,烟管被磨蹭得油光发亮,犹如一件包浆厚实的文玩艺术品。

  那时还见不到一次性打火机,烟民们多是把当地产的土黄色草纸(又称“裱芯纸”,主要以稻草为原料,质地柔软,燃熔值较高,不易灭)。裁成寸把宽、尺把长的小条,再搓卷成一根根竹筷似的细长款备用,我们那儿把这叫做“纸媒子”,顾名思义即是引火的媒介。需要吸烟了,便用火柴点着这媒子,再轻摇几下把火苗晃灭,留着一星余火慢慢地燃烧。点烟时用嘴对着火星轻轻一吹,就会腾起一朵温暖的小火苗。“吹媒子”是有技巧的,不能太用力,也不能像吹风一般,大体上是用舌头从上下牙缝中急速顶出一口气(风)才能吹起火苗。我等一干孩童,那时就喜欢甚至争抢着给大人吹火点烟,为的就是享受火苗腾起那一瞬间的快乐。

  糕饼坊的生产一年四季基本平稳,只有在端午、中秋、春节几个大的节日前才会火力全开、加班加点。糕饼坊的主打产品有方片糕、酥糖、绿豆糕、麻饼、香蕉酥等等,而方片糕又因为嵌有彩色果脯码成的“卍”字图形而被称作万字糕。另一种加有黑白芝麻和果仁的又叫“麻烘糕”。在那个年代,一条方片糕承载了老百姓无数的寄托,浸染着浓厚的吉祥喜庆色彩。逢年过节送条糕、家有喜事送条糕,传达出的都是祈祷事业学业步步高升、祝福日子家庭甜美幸福的良好心愿。而香蕉酥的由来,则缘于家乡一带很少能见到真正的热带水果香蕉,便用油、面、糖混合做成弯弯的像是香蕉模样的点心,以“香蕉酥”称之。而添加在其中的香精也真的让它有了点儿香蕉的味道。

  糕饼再丰盛也只是“点心”,当不了一日三餐,对老百姓过日子来说,油盐酱醋更为重要,于是酱坊的生产和生意也就更热闹了。腌菜、晒酱、做豆腐,是酱坊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工作,长盛不衰。

  世人都说“四川人辣不怕、湖南人不怕辣”,其实江南如我家乡一带,也都嗜辣如命,一款款香辣可口的菜品不知发明于哪朝哪代,穿越岁月的风雨,至今仍是乡亲们的盘中美食。而那一份香辣脆爽的腌泡辣椒片,更是一代代人无法割舍的乡愁、乡恋,附着上了浓浓的乡情。彼时街坊邻里少量的“自力更生”加工方式已满足不了胃口的需求,于是酱坊就理所当然地把腌泡辣椒片列为了主营业务。尽管离开家乡已有40年,西门口往日的和谐与平静也早已消失在岁月的帷幕后面,但那一幕幕热闹的加工场景却仍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

  腌泡辣椒片通常要选择丰满色浓的红辣椒,摘蒂洗净后倒进一只直径约一米的大木盆里,师傅们大多是中年女工,她们站成一排,手持一把长柄的刀具——有点像武术器械中的月牙刀,有节奏、力道均匀地在盆里反复斩剁,慢慢地将完整的辣椒剁成一盆约一公分大小的碎片。白的籽粒混合着红的椒片,洋溢着满满的喜庆色彩,将劳作的辛苦无声地消解了。剁好后的椒片撒盐拌蒜,浇入些香油,装进瓶瓶罐罐,用蒜泥封口保存。待到春荒蔬菜少见之时,打开一罐,微微的香辣气息扑面而来,把你的味蕾妥妥地俘虏,咬一口,脆、香、辣,这时你似乎也感觉到了日子的火热。多少年来,家乡人远行的背囊里总少不了一罐滋味十足的辣椒片。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西门口完全改变了往日的模样,相依相伴的青弋江也日渐枯瘦,往北的那条老街早已无影无踪,拓展成了宽敞的滨江大道。那一幢幢徽派两层砖木结构的高屋深宅,也在相依相靠百余年后于本世纪初叶荡然无存,片瓦未留,取而代之的是几排六层的新式小楼。岁月的痕迹难寻难觅,多少让人生出些惆怅。欣慰的是,西门口南侧街口糕饼坊和酱坊的老屋主体仍在,虽然已是住有七八户人家的大杂院,但仔细端详,那一块块饱经岁月风霜的门板以及门板上深深浅浅的裂纹、虫眼,似乎在向你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繁华与热闹。站在面前,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就仿佛又嗅到当年那一阵阵香辣甜咸,而更想做的,当然就是吃上一片方片糕或是细嚼慢咽一片脆脆的红红的辣椒片。

  西门口的香辣甜咸,就是一代代人生命的滋味,多年后的今天,变换了一种存在方式,在岁月的星空下,飘逸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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