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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孤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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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0-01-03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草地副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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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州柳宗元衣冠冢。聂作平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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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愚溪。 聂作平摄 |
有意思的是,由于此后经常到钴鉧潭游玩,住在潭边的人都认识了他。有一天,有人敲门求见,说是钴鉧潭上那片土地的主人,因欠了不少债,想把那片土地卖掉,希望柳宗元能买下来。
柳宗元问问价钱,很便宜,当即答应了。此后,他又请人加高了台面,修建了栏杆,并疏引瀑布,让瀑布直接落入潭中。
以后几年的中秋之夜,柳宗元都约了朋友,带着酒菜,坐在钴鉧潭高处赏月。对此良辰美景,柳宗元感慨说:“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游钴鉧潭几天后,柳宗元又发现了另一处不错的景点。那就是西面距离钴鉧潭仅二十几步的小丘,柳宗元把它称为西小丘。小丘的确小得不能再小,还不到一亩。上面生长着竹子和树木,竹树之下,全是奇形怪状的石头,像是一群在小溪里喝水的牛马或是在山岩上攀爬的棕熊。
风景很美,但杂乱无章,如果能修整一番就好了。柳宗元向从者感叹。从者找人一问,当地人说,这是唐家不要的地,想出售却没人买。柳宗元问价钱,回答说,只要四百文。柳宗元大喜过望,当即掏钱成交。
随行的另外两个朋友向卖家借来工具,和柳宗元一起铲割杂草,砍伐杂树,并点火将其烧掉,以便露出高大的树木和翠竹,以及那些模样奇特的石头。
干完后,几个人都累了,他们各自选个地方,以头枕石,席地而卧。没有人说话,触目都是清幽秀丽的风景,满耳都是流水的潺潺之声。柳宗元感叹,其情其景,就是“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永州八记》所写的八个地方,在柳宗元之前,都是无人问津的野风景,或者说,这些野风景隐藏于深山老林中,根本就没有人去欣赏。是柳宗元发现了它们的美,并将其中一些地方买下来,除芜去秽,添亭加台。当柳宗元发现了永州山水之美,并把它们诉诸文字,永州山水也就远近闻名了。
从那以后直到今天的一千多年间,大凡前往永州的人,都会到这些景点看看。从这一意义上说,柳宗元是永州山水的伯乐。可悲的是,柳宗元能以一双慧眼发现永州山水之美,但偌大的朝廷,却无人发现他的才华。永州的山水有伯乐,而永州的柳宗元没有伯乐。他只能像韩愈后来为他所作的墓志铭中说的那样:“故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
永州十年后,朝廷将柳宗元和刘禹锡等人召回长安。然而,仅仅月余,刘禹锡以语带讥讽的诗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再次得罪执政者,诸人再次被贬。这一次,柳宗元的栖身之地是比永州更加僻远的柳州。不过,不再是编外闲员,而是有职有权的刺史。
到达柳州后不久的一天,柳宗元登上城楼。群山如嶂,环拱着小小的、寂寞的城。凭栏远眺,江流曲折扬波,岭树弥空带雾。南方的夏日,天气说变就变,一会儿工夫,狂风裹挟着急雨扑面打来,天地间一片鸿蒙初辟的昏茫。
大自然的风云变幻,在骚人墨客心中投下的却是感时伤遇与忧谗畏讥。柳宗元又一次自伤身世,并想起同病相怜的刘禹锡、韩晔、韩泰和陈谏。他为此写下了一生中最知名的诗篇之一——《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今天的柳州是广西壮族自治区最大的工业基地,是综合交通枢纽和中国五大汽车城之一,舟车辐辏,商业繁荣。但是,1200多年前的柳宗元时代,柳州和永州一样,都是人烟稀少,地理偏僻的下州。《旧唐书·地理志》说,(柳州)“天宝元年,改为龙城郡。乾元元年,复为柳州,以州界柳岭为名。旧领县四,天宝领县五,户二千二百三十二口,口一万一千五百五十。至京师水陆相乘五千四百七十里”。
柳宗元在柳州生活了四年。四年间,他渐渐熟悉了原本陌生的柳州:陌生的山川,陌生的食物,陌生的口音,陌生的民俗……在诗文里,他记录下了这个斯时异常边远的下州风土人情:
“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当初在永州,柳宗元曾为难懂的方言发愁,几年后不但能听懂,而且听起来还有一种别样的亲切。现在到了柳州,又一次面临永州时的难题。更要命的是,与永州相比,柳州夷汉杂居,不仅语言不通,服饰看起来也怪模怪样的不习惯。
“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葡萄”。比永州更南的柳州气候炎热,到处都分布着茂密的森林,黑暗的林子里,古怪而危险的蛇虫时有出没。
“到官数宿贼满野,缚壮杀老啼且号。”由于生计困难,不少人起而为贼,绑票杀人,社会治安极坏。
“瘴江南去入云烟,望尽黄茆是海边。”最令柳宗元这样的北方人对南方丛林感到恐怖的,是传说中的瘴气。瘴气,词典里的解释是:指南方山林间湿热蒸郁致人疾病的气。这种能令人致病的捉摸不透的气体,有可能来自高温下腐败的植物或是动物尸体。加之热带地区,蚊蚁飞舞,四处传播疟疾等疾病。
在没有现代科学常识的古人看来,瘴气有如不可战胜的妖魔:“山妖水魅骑旋风,魇梦啮魂黄瘴中。”地方史料里,对瘴气的记载屡见不鲜,当然对它的威力也有着杯弓蛇影的恐惧:“山川盘郁,气聚不易疏泄,故多岚雾作瘴,人感之多病胪胀或盅。”
因气候、饮食的诸多不适应,刚到柳州不久,柳宗元就接连生病。先是生了怪疮,差点为之丧生,像是从鬼的魔爪中逃得一条性命。接着又得了霍乱,肚子里像谁在用刀戟乱搅。虽然不过四十多一点点,竟然就须发皆白了。柳宗元在诗里苦不堪言地写道:奇疮钉骨状如箭,鬼手脱命争纤毫。今年噬毒得霍疾,支心搅腹戟与刀。
尽管“柳州时代”已进入柳宗元生命中的最后时光,并且故乡邈远,前途绝望,身体欠佳,但柳宗元却比在永州更快地适应了贬谪生活——或许,正因为有永州十年打下的基础吧?他本是个严肃的人,这时候也常常自黑自嘲,他写诗说,“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朝廷把我派到柳州当刺史,大概是因为我姓柳吧?那我该到柳江边多种些柳树。
不过,自嘲之后,他笔锋一转,重又变得严肃: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垂荫当覆地,耸干会参天。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
他用周公当年手植甘棠,后人因怀其德而不忍剪伐的故事,表面上惭愧自己没有像周公那样造福于民,实则以这种委婉的方式表示要忠于职守,仁政为民,以便惠化相传。
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但事实上,有时候却是哀莫大于心不死。贬谪永州的最初几年,痛苦和悲愤像两条小蛇,无休无止地咬噬着柳宗元的心。其原因,就是他对朝廷心未死。他还时常幻想一纸诏命,东山再起,不仅回到长安,还要在政治上有所建树,实现历代中国文人的梦想,也就是杜甫说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然而,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带来的就是心不死的痛苦。
贬谪柳州,柳宗元心已死。他知道,他永远不可能真正获得朝廷,获得唐宪宗和武元衡等人的谅解,万山丛中的柳州,将是他命中的归宿。
既然命运不可更改,那么痛苦也好,悲愤也罢,都无济于事。与其沉浸在恒久的痛苦与悲愤中,不如努力让自己活得快乐。况且,与永州时的有职无权不同,如今,毕竟是正四品的刺史,是柳州的最高长官。那么,或许可以用手中的权力,尽最大可能地造福于当地民众。
中唐时期,南方——包括永州和柳州在内的广大地区——普遍存在着贩卖人口为奴的现象。据柳宗元考察,当地人往往要生许多儿女,到了孩子换乳牙的年龄,父亲或兄长就把他卖给人贩子,到大户人家做奴隶。奴隶地位极低,“鞭笞役使,至死乃休”。有些家庭没有自家儿女可卖,就暗中掠卖他人子女。
早在永州时,有一年,曾在桂管观察使颜证手下任职的杜周士路过永州,闲谈时,杜周士给柳宗元讲了一个被绑架的少年智杀两个强盗的故事——也就是如今收入初中语文课本的《童区寄传》。
在永州,柳宗元虽然注意到了蓄奴和掠卖人口的社会怪象,并认识到其存在乃是官员不作为,“是其不为政邪”。但他有职无权,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写下一篇《童区寄传》来揭露黑暗现实。等到柳宗元贬往柳州,他的职务是刺史,是这个当时只有一万多人口的边远州府的一把手。这样,就有机会着手解决奴隶问题了。
柳宗元发现,柳州的奴隶大多源于民间借贷。穷人向富人借了高利贷,一旦没法偿还,利息超过本金时,就只能到富人家里当奴隶。为此,柳宗元规定:已经卖身为奴的人,按他在富人家里的服务时间计算酬劳,等到报酬和所负债务相当时,就永远终止主奴关系。
柳宗元的新政,不仅使许多穷人重获自由,等到韩愈任袁州刺史时,也采取了相同措施,从而泽被更多底层民众。
柳州边远落后,民众非常迷信。比如,多年以来,当地人从不打井,固执地认为打井会破坏地脉,从而惹来土地爷的责怪,降下瘟疫。为此,民众只好带着瓶瓶罐罐到江里去打水。有的地方江岸很陡,到了干旱时节,要走几里路才能打到水;而到了雨季,小路又陡又滑,轻则摔烂瓶罐,重则摔成伤残。
柳宗元从公帑里拨出一笔钱,作为打井的专项资金。他首先在离江最远,吃水最困难的城北打井。负责打井的工人叫蒋晏,统筹此事的是谈康和米景两人。将近一个月时间后,打井成功,井深“八寻二尺”,大约相当于现在的13米左右。柳宗元亲自为这眼井写下了《井铭》:盈以其神,其来不窮,惠我局之人。喉!畴肯似於政,其来日新。
柳宗元自嘲因为姓柳,就该到柳州当刺史种柳树。事实上,他在柳州时,真的种过不少柳树。群山中的柳州由于人口稀少,杂树野草,绵绵而生。柳宗元令人砍伐后,另行栽种了大量姿态婀娜的柳树。
多年以后,当柳宗元早已不在人间,在柳州,纪念他的庙宇还在,他当年下令种植的柳树更是粗壮高大。为此,当地人作歌说,“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柳馆依然在,千株柳拂天”。
想想当年柳宗元在诗里对周公手植甘棠而民怀其德不伐的感叹,如同周公一样,柳宗元的柳树也成为人民怀念他的信物。
柳树之外,柳宗元还引种了另一种植物,那就是黄柑。
黄柑又叫皱巴柑、玛瑙柑,是橘橙的天然杂交种,它不仅口感好,还可入药,能止咳、补胃、生津、降火,在中国已有超过1700年的种植史。
大约是受热爱医术的刘禹锡影响,同时还因自己体弱多病,长年药不离手,在永州,柳宗元就在自家庭院里种了不少药用植物。到了柳州,一复如此。他在柳州城西北角的公用地上,种植了两百多株黄柑,并作诗以纪:手种黄甘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
不过,黄柑需要四年左右才能挂果。四年以后,柳宗元已经溘然长逝。当黄柑挂满枝头时,种树的人却没福享用它了。
柳州城既小又破,柳宗元到任后,整治了柳州的街道和寺庙、文庙等公共建筑。为了整治街道,他种植了大量柳树,柳树之外,还种植了几万株南方最易生长的竹子,填平了密布的坑洞;“城郭巷道,皆使端正”。文庙的修复同时也是文化的复苏。柳宗元以修复文庙为契机,兴学校,办教育,力求“人云其陋,而本于儒,孝父事君,言及礼义”。
流贬柳州,是柳宗元的不幸;但对柳州这座城市,却是天大的幸事。幸与不幸之间,在后人眼里,柳宗元渐渐成为神一样的存在。他去世三年后,怀念他的柳州吏民在他经常游历的罗池旁边,为他修建了寺庙。宋朝时,他被追封为文惠侯。这座寺庙,便称为柳侯祠。
今天的柳侯祠已扩建为一座花木扶疏的公园。在柳宗元塑像的注视下,人来人往,花开花谢……
柳宗元贬居永州次年,一向温暖的永州降了一场大雪。
大雪纷纷扬扬,直落到天地间一片素白。
长期生活在北方的柳宗元,对雪自然不陌生。不过,温暖的南方也降这样的大雪,却罕见而意外。
大雪之后,天地清寂,远山近水,全都笼罩在一片银色中。
柳宗元信步走出龙兴寺,沿着潇水漫步。
四处杳无人迹,这样的雪天,人们都躲在家里,没人愿意出来。不仅没有人,昔日里到处都能看到的成群结队的鸟儿,这时候也见不到哪怕一只。
潇水静水深流,雪花落进江面,寂然无声地消失。南方的雪再大,也不可能把江面封冻。江面上看不到一只船。原本川流不息的商船和渔船,此时早就躲进了避风的港湾。
转过山口,柳宗元眼前一亮,他看到宽阔的潇水上,竟然停泊着一条小小的渔船。渔船在江面轻轻晃动,船头,一个人正在钓鱼。那是一个年迈的老人,身上披着蓑衣,头上戴着竹笠,手中握着钓竿。
柳宗元看了很久,水中的浮标依旧一动不动。
没有鱼上钩。
但老渔翁依旧执着地坐在船头,任由越飞越大的雪花把他的身体渐渐变成白色。
他钓的难道真的是鱼吗?他钓的明明是孤独与倔强啊。
风雪中,柳宗元回到龙兴寺。寺里,和尚们的诵经声轻柔漂浮,也像从天而降的雪花。柳宗元奋笔疾书,写下了一首只有二十个字却流传千古的小诗: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如果把它看成一首藏头诗,柳宗元写的是:千万孤独。
从冠盖满京华的长安贬到山遥水远的永州,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柳宗元感受到了无边无际的千万孤独。以后,这孤独将伴随他终生。而与孤独作战,也将是他终生的宿命。在孤独的宿命中,他努力寻找并创造生命的意义。于是,千年之后,我们看到了一位清瘦的智者和仁者,也看到了文字的光芒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