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版:特稿

读书两章

(2024年07月19日)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读书两章

( 2024-07-19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人文漫笔
 
  王运平

  《本巴》说着本巴语,抚摸着人世的心灵


  刘亮程是诗人,是散文家,是小说家。如果不列出这些,我不好解读《本巴》。或许,每个走进《本巴》的人都或多或少会产生这样的感觉,若真如此,我将因着《本巴》,获得又一次释然。
  《本巴》说:活着是一个过程,活着是一个大的轮回中的一小节链条,活着是一场连着一场的游戏,活着是一种接受和等待,活着也可能只是一场接着一场的梦,又或者,活着只是某个意念的展开……
  那么《本巴》究竟说了些什么呢?就这一点上,我愿意承认个体生命的狭隘性以承认《本巴》的广博。当然,我所能言只限于我个人有限且大概率参杂着个体偏颇的感悟,面对《本巴》,我必须以文字的方式来承认这种有限与偏颇。
  《本巴》力求思索并解读成人世界生活和生命的全部,而又以不愿出生和不愿长大的孩子来支撑和安排成人世界的一切。哈日王在母腹中管理着拉玛,把本巴的少儿英雄洪古尔和为救哥哥而出生的赫兰全都放进自己的设计里,利用赫兰从母腹中带来的游戏,将拉玛人留在了童年以达到自己更好地统治拉玛的目的。后来,哈日王又将包括江格尔汗在内的本巴人做进自己的梦里,试图让江格尔汗和本巴在一场从披挂出征演变而来的艰苦卓绝的迁徙中耗尽一切,进而达到自己征服本巴的目的。本巴的少儿英雄洪古尔呢?九色十层的班布拉宫殿内正进行着为期七七四十九天的酒宴,江格尔汗宣讲了酒宴第十日的祝福词,他和他的勇士们把祝福送给了本巴的各色草木。在草木摇摇晃晃的陶醉里,本巴的少儿英雄洪古尔出发了。他身后的班布拉宫,在七七四十九天的酒宴之后,还有更为盛大的酒宴。
  洪古尔又一次被拴在了车轮旁,在拉玛大帐的门口接受酷刑。消息传回九色十层的班布拉宫,勇士们鸦雀无声,无人挺身而出,只好让还未出生的赫兰出生,前去援救自己的哥哥。“赫兰没有吃一口母乳,没增加人世的半两骨肉,他只有一个念想的分量”,他一心想着救回哥哥洪古尔,然后重新回到母腹。这个不愿贪恋世上任何东西的孩子,爱着自己的哥哥和母亲,走上了一条艰险曲折的征途。为着对哥哥的爱,和哥哥一起完成了哥哥的使命,守卫着本巴人的疆土和本巴人的梦。
  讽刺了么?在刘亮程的《本巴》语中,连疼痛、死亡、衰老都带着露珠的轻,讽刺自然不会灼痛人心。赞美了么?在刘亮程的《本巴》语中,从未停止赞美,被赞美过的自然万物、女性、亲情和史诗里的英雄们被赋予了神性的光芒。
  从另一个角度讲,《本巴》的故事并不复杂,也不沉重。因为再沉重的事物,包裹在史诗般的语言中,以类似童话的方式讲述出来,使人总以为它的血和疼是一种文学的构造和想象,绝不具有疼痛的真实感。但《本巴》解惑的现世功能并未因此而消减。
  “往回走时,人贪玩的童心会让时间加快,一眨眼就变成了孩子。”“而当人在遥远的童年抬起头,朝自己的青年走来时,因为急于长大,在慌忙中长过头,很快就到了老年。”在这里,我理解或者说印证了为什么和童年相比,成人的一天没有少却分秒,而记忆中那长得没有边际的日子再也不曾复返过。“洪古尔抚摸着赫兰的额头说,我从来不去分清楚梦与醒,不去管眼睛睁开看见的是真,还是眼睛闭住梦见的是真。”梦是人类一种自然的生理现象,是人类一种真实的虚境的存在。我本人就是一个多梦者,过于美好和过于沉重的梦曾一度消耗醒来的自己,就是《本巴》的这种指向性认定,让我获得一种心理上的解放。梦在梦的世界里,醒在醒的世界里,我自此相信各有各的圆融之径。
  “她们永远二十五岁的青春,已经太陈旧了。”“只有衰老让她们感觉到新鲜。”循着洪古尔的脚步,阿盖夫人率先走向了衰老。于是,“老年像一处遗忘的家乡,被回想起来”。“女人们结着伴儿往老年里走,唇边的皱纹,在她们快乐的欢声笑语里生长出来。”刘亮程的《本巴》语就这样赞美着衰老,故事的安排和情绪的流淌是这样的自然。衰老就像从草原的泥土中生长出来的一样,和草原、和自然万物融为一体,让人不再介怀。
  “洪古尔说,赫兰你回去吧,顺着吹过草尖的清风回去,顺着照在母亲身上的夕阳回去,顺着我和阿盖送你的目光回去,也顺着你唯一的念想回去。”童年是我们的一个家乡,梦是我们生命的另一个家乡,我们走累的时候,也回去歇歇脚,带回些童年和梦里的纯真与轻盈,也带回些《本巴》语,我想,这样的我们会更易获得生的从容沉静。
  《本巴》说着本巴语,抚摸着人世的心灵。
《千里江山图》的坚定之声


  近日,我将孙甘露的《千里江山图》读完。日子时轻时沉,时光时深时浅,翻看沾着史实的书页,心灵能够获得恰好的劝慰与洗涤。
  “他们知道不久之后自己就会被捕,也许会牺牲。”“同志们心甘情愿进入敌人设好的‘陷阱’,心中充满豪情,无所畏惧。”向死而生的价值取向有很多种,为换取他人的生命,为建设一个理想中的世界,为未来世界不可谋面的众生可以获得期待中的盛世和平,他们决绝地舍弃自己的生命,一步一步走向危险之地,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终结。浮生诸事,取舍处最见个体生命秉持。时代为屏,画出的生命图案必然被打上深深的时代烙印。古语有言:“家贫出孝子,国乱显忠臣。”在那风雨如晦、白色恐怖的长夜里,他们洞穿自我、洞穿暗黑,洒下己身之血以温热时代。在今天,国家强大,生活安宁,众生平等。在这样的时代底色中,生命之舟缓缓而行,翻开史页,重温先辈的生死之路,捡拾其中的铿锵之音,来激荡我们或将庸俗下来的生命,是为一种自我救赎。
  为了心中之光,先行者步履艰难,但无所畏缩。“他只记得一件事——他打算叛变。他脑子里有一些重要的情报,只要他说出来,事情就会不一样了。但他要在一个恰当的时刻开口,这样他说出去的话才会值钱,才会有效果。”这是死间者卫达夫在黑暗的牢房里的盘算。包括受刑的时候,为了达到迷惑敌人的效果,他坚持再受一轮刑罚。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较量。受多少刑?什么时候交待?当着谁的面交待?交待多少?是死间者心里最关心的事,至于酷刑所带来的身体的苦痛和他即将失去的生命,不在死间者的感知范围内。在这样的文字描述里,人的心灵不可能不感受到震撼。漾出时光隧道的信念之光照进当下的世界,其道大光。
  红花开遍三月的山岗,相爱的人知道,那是爱情的方向。“他凝视着叶桃的墓碑,上面只是简单地刻着叶桃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朴素如她在世时的面容。平静,令人信赖,视死如归。”陈千里长舒一口气,看向天空。那一刻天空浓云密布,他心里的痛和思念之情由天代言。在孙甘露朴实的文字叙述里,革命的爱情之花之所以分外美丽芬芳,我知道那是因为他们有着血的红和理想的香甜。
  孟老面对被公仇私恨深深攫取的叶启年说:“为了杀掉他们的理想,就去杀掉那些年轻人,杀掉叶桃。野心炽盛者,机狡为乐,到头来不免反噬,这些年你妻离子散,也应该反省一下自己了。”孟老的这些话说给心入欲海、杀人如麻的叶启年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或许不是为唤醒他,只为报答他对自己的照拂之恩,而不去细究这种照拂之中,掺杂了多少叶启年个人的精神需求。知恩图报,是刻进孟老骨头里的精神印记。尽管孟老本人早年亦是杀人者,但在时间和自我的磨洗之下,此时的孟老心海已平、波澜不兴。孟老坚定地说出心头之言,完全无视叶启年的脸色变化和由此可能带来的杀身之祸,他坚定要完成的,是一种生命的道义和圆满。孙甘露对孟老形象的塑造,是对于人性论的探索与反思,展开的是人性复杂的一面,期待获得的是人性的又一种突围可能。
  孙甘露掀开历史的衣襟,展开《千里江山图》的一角,让我们看见那些血和暗,也看见那些血和暗里的怯懦与背叛,更让我们看见了那些血和暗里的坚定者,看见那些坚定者的爱与追索。抚书而思,我们是要经常回头,看看那些被时光尘封的人和事。如果这样做了,我们或许可以免于落入尘埃;又或许,我们可以得到一种精神上的净化和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