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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版:神州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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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 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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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11-04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人文漫笔 |
午后,日头正烈,明晃晃的阳光像热腾腾的火焰从天空喷向人间。村头,槐树、桉树和枫杨树投下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如同阳光海洋里一座座可怜巴巴的孤岛。孤岛上,猫和狗挤在一起,在打盹。猫的眼睛眯着,瞳孔如黑线;狗吐出猩红的舌头,迷茫地尖起耳朵,像在倾听。
那时,我也在倾听。我听到了啪啪的声音。沉闷的声音。先是一声,再是两声,三声;先前还能听出此起彼伏,渐渐地,响成了连绵的一片。
我知道,那是连枷的声音,那是连枷击打麦秸的声音。
每年五月,连枷的声音都会在我老家富顺乡村准时响起来,它将暂时淹没村庄周围的蛙声、鸟声和溪水声。
五月是麦月,收获小麦的麦月。
今天如此,千年前也如此。唐朝的五月,小麦也和今天一样,迎着越来越炙热的夏季风熟了,便有了白居易描绘过的景象:“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几个月的辛苦与期盼,即将变成现实而沉甸甸的收获。自古以来,对丰收的重视都无与伦比——比如春秋时代,两国交兵,若遇上收获小麦,那也得商量好:咱们先把小麦收了再拼个你死我活吧。比如更远的西周时代,每逢麦收,周天子都会告诫诸侯:不得征发民夫,要让他们安心收获。
诗人白居易身为朝廷命官,自然无需亲自参加劳动,但他仍然关心农事。他看到的场景令人感慨——和今天一样,麦收时节,太阳毒辣,暑气蒸腾,“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而劳作的人“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这一切,只为颗粒归仓。
锋利的镰刀将熟透的小麦一茬茬地割倒,如果是几个人同时在一块地里割麦,你能听到刀锋割断麦秸发出的哗哗声如同流水一样不绝于耳。那些埋头劳作的人,一手握麦,一手执镰,一会儿工夫,一大片金黄的麦地被放倒了,露出小麦生长的紫色土。至于那些被放倒的麦子,它们整齐地堆放在一起,用竹篾绑起来,挑回或远或近的家——每一户农人的门口,都有一片或大或小的院坝;闲时,是一家人的起居地,忙时,便是晒场。
这时候,就该连枷上场了。
其实,连枷早在一个月前就做好登场的准备了。一个月前,天气不热,太阳不烈;一个月前,有清亮的雨水,一颗一颗地从天而降,一群从村小放学回来的孩子,仰起头,让雨水落到他们嘴里。雨水是甜的,他们说。那时,他们从村外的竹林穿过,高挑的竹子——慈竹、楠竹、硬头黄、牛儿竹,挡住了雨水。他们仰起的嘴巴,没能接到雨水,品尝不到雨水的甜。
那时,父亲手握砍刀,在竹林里转悠。他要选一株最适合的硬头黄——硬头黄长得像它的名字:坚硬而黄。它的坚硬,决定了它不能像慈竹那样,剖成竹篾编竹筐竹篮,而是用来搭棚架、晒架或是制作各种农具。
连枷由手柄和敲杆两部分组成。硬头黄是制作手杆的最佳材料。父亲选中了一株三年生的硬头黄,削去竹枝竹梢,余下六尺长的竹竿,把其中一端用火烤软后劈去一半,折弯,就成了柄。敲杆的材料不能用硬头黄,得用茶树棒——富顺人把它称为茶条。小孩子手腕粗细的茶条编成一排,再通过手柄连接到一起,一只连枷就算大功告成了。
一只新连枷,它辛苦的一生,常常从拍打油菜籽开始。
四月,小麦还在灌浆,布谷鸟还在最高的桉树上不厌其烦地叫,一个月前开得金黄灿烂的油菜花早就谢了,结出状如小虾的菜籽。菜籽成熟了,大地由金黄变成翠绿。油菜收回院坝,农人便用刚制成的连枷不断拍打,小小的油菜籽,随着一下又一下的拍打,从狭长的壳里滚出来,像一群散学后的孩子,漫山遍野疯跑。
在经过拍打油菜籽的近乎实习性质的工作后,下一步,连枷一年中最繁重的劳作来临。那就是五月的麦收。
一捆捆酥黄的麦子平铺到晒场上,父亲们和母亲们一个个手持连枷,相对排成两行,随着连枷飞起,随着啪啪的声音窜高伏低,麦粒从麦秸上脱落下来,渐渐铺满整个晒场。确信已经没有漏网的麦粒了,母亲们弯下腰,把盖在麦粒上的麦秸收走,于是,晒场上只余下麦粒。饱满的麦粒,它金黄的光泽似乎把太阳也逼得退了几步,暗了几分。
作为川南农村每家每户必备的农具,一把连枷可以用好几年。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农具最终的结局,大抵也是在一次次劳作之后,结束于下一次劳作。有时,在那些此起彼伏的啪啪声中,突然传来一次不那么清脆的闷响,然后,是一句粗声粗气的粗口。那时,我们就知道,一定是有一把连枷,在高强度的劳作中,要么散了架,要么断了柄。成了废物的连枷,它最终的去处是炉膛。干透的茶条和硬头黄,都是极好的燃料,它们足以烧熟一顿饭,再煮一锅猪食。
前些年,我在关中平原游走,也是麦收时节。辽阔的平原,公路笔直,杨树下,立着高低的农舍。我看到,一些收割机在麦田里忙碌。既不需要镰刀,也不需要连枷。
然而,我的老家不行。我的老家是丘陵,小块的麦田像一片又一片的叶子,见缝插针地挂在起起伏伏的坡上坎下,收割机显然无法在这样的地方作业。
于是,在我老家,连枷和镰刀还有用武之地——事实上,前些年,偶然看到的一条信息让我十分惊讶:连枷,竟然早在周朝就出现了——从那时到现在,将近三千年过去了,时代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简单实用的连枷,居然没有任何一点改变。最初,连枷不叫连枷,叫枷,也叫拂;到唐朝,便称为连枷了。如果我手持一柄连枷穿越到春秋,孔子一定会笑着亲切地说:枷。倘若是穿越到唐朝,杜甫也一定会笑着亲切地说:连枷。
连枷意味着沉重的劳动,但也象征着丰收和颗粒归仓。连枷声声的村庄是吉祥的,它带来金黄的麦粒,黑漆漆的菜籽,圆滚滚的大豆。当然,它更带来那些能吃饱饭的日子——只有在饥饿岁月生存过,你才会明白吃饱饭是如此卑微,又如此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