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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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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如槐

( 2019-08-16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草地周刊
 
  魏永刚


  绿树掩映的村落,在山水画中给人留下巨大想象空间。村庄和树不仅是传统的美术元素,也是许多人乡愁的寄托。远远地看到那一棵树,心中便会涌起一句话:到家喽!

  南方很多村庄,都有一棵披枝散叶的老榕树,让游子念念不忘;长江边上的一些乡村,则偎依着一棵一棵桂花树,老树遮阴处常常就是村里人聚会的地方;苏南乡间多的是枝叶茂盛的樟树,一树繁盛,守望一个村庄。在我们连绵的太行山里,和乡村相生相依的树木是哪种呢?要让我来选择,我将毫不犹豫地选择槐树。我说的槐树不是枝条长刺的洋槐,而是那种树皮粗糙、入夏时盛开白花的国槐。

  我们对于村庄的记忆,留下许多槐树的影子。我家门口就有一棵槐树,歪着枝干从街边到外头。它既不去挤占街道的宽度,也不影响别人家垒砌窑洞。有趣的是,向外边伸出不远,槐树的枝干又呈一个不大的弧度弯了回来。因此,树叶就遮挡住了街边的石头栏杆。夏天暑热,槐树的叶子正好茂密起来,在街头形成一片荫凉。前后几个院子里的人,无论中午还是晚上,都会端着饭碗,坐在槐树下吃饭。饭吃完了,随手把碗放在脚边不远处,大家还会在树下坐着东拉西扯。当街头安静下来,有人甚至直接躺在树下的石栏杆上睡起午觉来。

  对于从这槐树下走出去的人们,这棵树就像家一样,成为了我们记忆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一部分。我爷爷是1913年出生的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跟着革命队伍离开了山村。父亲记得,爷爷在上世纪60年代已经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回来探亲依然习惯于站在街边,用手去摸摸那棵国槐,甚至斜靠在树上说话。十多年前,我赶到遥远的新疆拜访一位本家爷爷。他青年时期就参加八路军,后来千里跃进大别山,又到西南剿匪,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一直走到新疆建设兵团。上了年岁之后,他的记忆和思维都有些混乱了,可是,这棵老槐树依然清晰地留在他的脑海里。说起二十多年前回乡的事情,他说:“我们小时候老槐树就那样粗。几十年过去,我们老了,好像它还是那么粗。”

  岁月带走了太多记忆,而老槐树却顽强地留在一代人一代人心里。从高处瞭望我们的村庄,那一个套一个的院落之间,如见缝插针一般长起来的大槐树,总让人产生很多联想。每一棵槐树都有着一种寄托。槐树就像祖宗牌位,几乎是一个家族的“共有财产”。村里那些老槐树,很少是一家独有的,大都是一个家族几户人家共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现在,已经无法确切地知道这棵树是哪一位祖先栽下的,更数不清有多少位祖辈,曾经蹲在这棵越长越大的树下端着饭碗过日子。

  究竟是先有树,还是先有院?这好像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院子围着树,树荫遮盖着院落。也许,村庄就是围绕着这些槐树成长起来的。树下的院落就像槐树上的枝条,原本也就是一根,但在岁月中不断伸枝展叶,才有了一个一个的家族,才有了这个许多家族生活的村庄。而每一个院落都受着槐树庇荫,每一棵树都是大家的。上辈人谈到槐树,常常会情不自禁地说“我们也有份”。人们在树下修房盖屋,在树下吃饭聊天,在树下繁衍家族的历史,最后,让院子从不同方向围着一棵年岁很大却依然枝繁叶茂的大槐树。

  如果要找村里最老的槐树,大概数得上大院门口的那一棵了。

  大院是村里比较早的院落。因为这个陈姓家族人数多,而且大家都集中在一个面积较大的院子里,所以,叫作“大院”。大院也坐落在一棵老槐树下。没有人知道这棵树究竟有多大年龄,但至少在清朝光绪年间,它就长在了那里。因为这棵树下发生过一个流传至今的真实故事,印证着这棵老槐树,也映照着大院这一家人。

  村里有句话流传了好几代:“光绪三年人吃人,民国九年饿死人。”这是两次让人们无法忘记的大旱灾荒之年。大院槐树下的故事就发生在可怕的清末光绪年间。

  光绪三年前后,大旱数年,颗粒不收。传说当时山沟里前前后后已经没有什么可吃了,村里人就从大院外边这棵树上摘槐芽吃。一年摘好几次,槐芽根本就长不出来。饥荒是一个地域性灾难,河南的灾民也顺着太行山来找吃的,每天都要走过几拨要饭的人。村里人信奉的原则是:讨吃上门给口水。只要有人上门来讨饭,主人即使再拿不出东西,也要给人家一口水喝。

  没有人记得那是怎样的一天了。也许是朗朗晴日,也许是绵绵阴雨。大院里的主人听到院子外边一阵孩子的哭声,哭声并不远,就在外边的槐树底下。那一定是凄厉的哭声,抑或是无助的哀号,我们现在已经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哭声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异样的哭声惊动了大院的主人。于是,他循声而去,走出院子。

  槐树底下,一群人正把柴禾堆放一起,准备点燃。旁边一位母亲搂着一个孩子,孩子才三四岁的样子,发出绝望的哭闹。大院主人经过一番打问才弄明白:原来,这也是一群逃荒的人们。他们走了不知多少路,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在槐树下停步,本来想摘一些槐芽充饥,但槐芽刚刚被摘过一茬,眼看一时半会长不出来。万般无奈,饥民们盯住了一个孩子。这是一个跟着母亲逃荒的孤儿,父亲已经饿死在路上。有人提议把孩子烧熟了吃,大火点燃起来,母亲和孩子被吓得大哭。

  大院的这位陈姓老人了解到这些,十分难过。他和逃荒的饥民商量,把自家仅有的几升柿糠炒面拿出来,换得饥民留下这母子两条命。后来,这位无奈的母亲带着孩子留在了我们这里,在前面一里外的堂耳庄找到婆家,和一位单身男人成家。这位可怜的母亲给孩子取了一个名字,叫陈拦,时刻记着是陈家的人拦下了这条命。陈拦一家后来搬到山上的岗圪道,但他们家祖辈和大院保持着亲戚般的走动,一直延续了三四代人。在上世纪80年代,陈拦的曾孙辈还来大院走亲戚。

  陈拦的故事像槐树的叶子,每年都随风飘零,能完整讲出这个故事的人越来越少了。而老槐树则依然顽强地耸立在大院门口,以它的枝叶给这个渐渐空旷的院落留下一大片绿荫。老槐树的树干如今需要三四个人才能合抱,树枝像这个院落古老的历史一样,错综交叉,浓淡杂色,有些枝条间或还有脱落。几根伸展出来的主干都空心了,仿佛一只布满丝网的老旧木桶,敞口挂在那里。有时候,麻雀会在那空心了的枝干里安家落户。晨风中,它们叽叽喳喳,给这老树平添几许生机。

  尽管如此,每年春天这棵老槐树仍然会早早地吐出嫩芽,继而开出花苞,那叫作槐米。趁着花苞还没有开成雪白的槐花,大院的晚辈会选出一个人爬到树上去掰槐米。每年掰下的槐米有多有少,并不一致。但不管能掰多少,都是几户人家平均分。只有在这个时候,这些已经搬出大院、另立门户的人们才更加深刻地意识到:“咱们都是一家人,槐树底下都有份儿。”

  村里的槐树,大大小小生长在不同的角落。究竟有多少棵,我从来没有细数过。故乡的人们为什么对这国槐如此钟情呢?槐米能够卖钱,但是,果实能够卖钱的树何止槐树!树大成材,可以让人们做家具,可是,比槐树长得快、木质也好的树木,又何止槐树!浪漫一点想,槐字与“怀”谐音,难道是为了用这样的树木来告诉游子要把村庄记入心怀?然而,多少年历史中,村里人祖辈牢牢固守在这片土地上,外出的人从来不占多数,何必用这么一个“槐”呢!我想,也许这是一种“怀抱的温暖”吧?有时候,槐树确实像张开的怀抱一样,给村里人带来特有的温暖。

  村里人总是把槐树和人生联系起来。过去,老人们有个说法,家里生了男孩,爷爷就要栽种一棵槐树。等这个男孩也“当了爷爷”的时候,槐树正好用来做棺材。很长一个时期,村里人都是习惯于用槐木做棺的。槐树枝干笔直,而且经年生长,木质坚硬,村里的传统就是锯作二寸半厚的板子,正好做棺木。村里人习惯于把棺木称作“土板”,我小的时候已经没有人靠自己栽的树来做棺木了。但人们依然认为“槐木是最好的土板”。有一棵高大的槐树砍倒,人们估计“可以做两副土板”。而其中一副被一位老人买去,乡亲夸张说“这土板好”,老人露出的是一副得意的神色,全然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年少的我当然无法理解老人的情感,但几十年过去,我依然没有忘记他的自足。也许,故乡的人们对于槐树就是这样一种情感吧?在槐树下成长,还要以槐树为“土板”,才感到踏实。

  时光如水,无声无息地从村口和山脚流过。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伴随着厚厚的槐木“土板”被埋在了七尺黄土之下。但是,还未进村,我们就能从村口看到那耸立的槐树。春夏时节,那是一簇簇枝繁叶茂的绿色;秋冬之际,那又是一棵一棵虬枝高杆,挺拔得顽强而坚韧。

 

温暖如槐

( 2019-08-16 ) 稿件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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