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贬海南两年多后,所带纸墨将完,有写给儿子的《书付过》一纸,慨然而叹道:“吾平生无所嗜好,独好佳纸墨,既得罪谪海南,凡养生具十无八九,佳纸墨行且尽,至用此等,将何以自娱?”南宋诗人王十朋《读韩公别赵子诗用韵》,说韩愈“南迁八千里,文墨以自娱”。就连贵为皇帝可以纵情享乐的宋真宗也说:“朕听览之暇,以翰墨自娱。”翰墨自娱,即后人所云笔墨自娱。

　　翰墨自娱、纸墨自娱、文墨自娱等说法外,更多的人是说“以诗自娱”或“诗酒自娱”。如欧阳修《庐陵文钞》和朱熹《朱子语类》皆有“歌诗以自娱”语。陈师道《咸平读书堂》:“近事更汉唐,稍以诗自娱。”陆游有《春欲尽天气始佳,作诗自娱》诗。《清诗别裁集》数有“以诗自娱”语。《北史·梁祐传》:“泛舟洛水,以诗酒自娱。”《金史》也数有“以诗酒自娱”语。《苏东坡全集》和元好问所编《中州集》,也多有“诗酒自娱”语。当代,重庆老诗人万龙生,网名“诗酒自娱”。《中州集》又有“以诗文自娱”语,明清人诗文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更是多有“诗文自娱”语。

　　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序云:“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又其《五柳先生传》:“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是纸墨诗文和酒一并提到了。明人金幼孜《颐庵为祭酒胡公赋》云:“畅情发佳咏,随意读古书。清风在几席,翰墨足自娱。”也是说以诗书翰墨自娱。

　　娱,《说文解字》训为“乐”,所以许多辞书的解释是“快乐,使快乐”。但古人所云“娱”,同现今所谓“娱乐”略有不同,而有排遣某种情绪以求愉悦之意,故有“娱遣”“娱忧”等词。所以苏东坡等人多云“娱”而不云“乐”。古代许多诗人诗题即为《自遣》,陆龟蒙有《自遣诗三十首》。韦庄《曲江作》更云:“若无诗自遣,谁奈寂寥春。”

　　陶渊明自由自在的诗酒纸墨自娱,乃平常日子之自娱。苏东坡海南贬所之自娱,应为逆境之自娱。是自娱与所处环境并无多大关系,倒是人在逆境中,更须“自娱”,尽量使自己心情好一点。贬所之自娱,南宋名相赵鼎事甚感人。

　　赵鼎因忠贞爱国而招秦桧忌恨与迫害,而被贬到比苏东坡更远、海南岛最南端的吉阳,并且一去便知秦桧必置他于死地。但他即使到了人生最悲惨的阶段,也仍然不废翰墨,而以诗自娱。如其排遣忧思之诗《吉阳寄李泰发》:“海风吹浪去如飞,离母山前日出迟。此意此情谁会得,因书寄与故人知。”又如绝食而死前不久所填凄绝优美的《行香子》词:“草色芊绵,雨点阑斑。糁飞花、还是春残。天涯万里,海上三年。试倚危楼,将远恨,卷帘看。举头见日,不见长安。谩凝眸、老泪凄然。山禽飞去,榕叶生寒。到黄昏也,独自个,尚凭阑。”这样深沉感人的抒情之作,对诗人来说,是一种排遣和宣泄,也是一种慰藉。

　　又如山西大学罗元贞教授,“文革”中遭迫害而无辜入狱,在狱中依旧不断作诗填词,人皆视作酷爱诗词,其实又不乏愁闷自遣之意。

　　苏东坡《书付过》又说到“嗜好”和“养生”。作为嗜好的翰墨自娱,其实也是养生。所以早在汉魏六朝《乐府诗集》里便有“宜自娱以颐养”之句。近人黄绮《虞美人》至云“全凭笔墨养生功”。古人所谓养生,第一是就心境而言,即使不能愉悦,也要做到忘怀得失,安然坦然。如今人们所理解的养生,则主要是饮食、锻炼和保健之类,大失古人养生之义,所以每听人说老年人多动脑可以预防痴呆。翰墨自娱,读书作诗写文章,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岂只预防老年痴呆症,更是一种很好的养生方。颐养之外,又可保持和提高人生品位。

　　所以,如今的文人,尤其是年老退休者,无论景况不错,还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甚至处艰难之境,都应该学习和继承前贤的这种优良文化传统,以翰墨自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