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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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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坟茔

( 2018-12-14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草地周刊
 
  
李晓达


  我还很年轻,年轻得没有资格诉说乡愁。可是离开了,还有怀念,便是一种惆怅的眷念。这种眷念,若是越走越远,离开越久,等到有一天,想回忆时,却记不起些许细节,方能酝酿成“愁”罢。可无论怀念一个地方,还是一件事物,一个人,有时无关时间的长短,空间的离聚,这酝酿的程度足够了,忧愁就生成了,与游子、白发、佳节、浊酒等等敏感的词汇无关,也不在乎是兰舟催发一别,还是杨柳春风十年。

  坟墓在荒野和田间,逝去的人长眠于地下,不知道外面的风和雨,树木如何长出嫩芽,一片片的草叶如何抽长又枯萎,茂盛和老去。对于地下的人,时间与季节没有丝毫价值,因为他们生命的钟表已经停止了,所以这些景象,只是给活着的人看的。

  活着的人中有些是过路的,他们匆匆从坟边走过,并不停留,这些景象没有什么能引起他注意的,看一眼就过去了。地方人口不少,故周边田野的坟墓也多,邻近的有些乡村,阡陌、村路旁的空地,密密麻麻地挤着灰白色深浅不一的坟墓,这景色实在是平常不过。等这过路客想看一眼柳长草短时,这个人或也躺在某一处黄土之下了。

  也有注意到的。有些是来拜祭的,像清明时节,坟中人的亲戚后代,将掩盖墓碑的杂草清除了,把或大或小的石碑上的祖宗名讳用红漆油描了,在碑前的石桌或空地上摆上祭品,点了香跪下来,将年岁里家中大事告知了逝者,再祈求祖先庇佑全家。将香插在碑顶的土块中后,在等待祖先享用祭品,尚未焚燃纸钱冥币时,一点寂寞和冷清中,便看了周遭的景象,必与亲戚说起这坟墓的四周,某某处青草茂密,每年来必要花费大力气清除,离坟不远某处有一棵野树,前年来时还只有半人高,而今已经冠叶荫荫。说的是草木,却也是说年月。若坟墓中安息的不是隔代的祖先,而是自己认识的家族先人,必定会说到这坟冢中的逝者,在生时的种种,妇人们记起此人好处,也会感伤一阵,男人也有伤感,但照例又说到草木地势上去了。

  说到这,想起故乡一句俗语。甲子人不说一个人去世、死去多少年,而是说,某某人走去“匿”多少年了。好像逝去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要一个人悄悄走开,藏匿起来享受。另一方面,“匿”又有逃避的意味,仿佛说逝者避开了阳世的繁华,独守冷清,有些不忍的意味。看似矛盾,其实也不矛盾罢。毕竟这“匿”的滋味,看风景人不知,风景中的人却不言语了。

  此外,会注意到这景象的,就是那些如我一般,带了少许思乡念故人的惆怅罢了。

  清明是在春夏时节,草木毕竟繁盛。若是秋冬看了不免更增眷怀。去年过年时节,我回到故乡,和友人到复元寺转了一圈。看了几眼,没甚可观,我就先出来在门外等候。记起舅父坟墓,就在复元寺后,我便在寺后纵横排列的累累坟墓中略略寻找了一下,只记得大略位置,坟墓又皆相似,没有找到。友人催促,便折返回去了。记得当时复元寺右侧有一大树,叶片落尽,枝条虬结,站于树下极目看去,只见坟冢累累沿坡势上下排列,野草枯黄,有的不止半人高,随风起伏,如流沙之声,矮山巨石点缀其间,或土黄,或灰褐,更添萧条悲感。“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今夜里写下这些文字时,更感到这两句诗的无言感伤。这未归人,不仅仅是如你我一般的游子,更有逝去的故人。我们只是说着未归未归,他们却是再无归去了。

  想起逝去的舅父,已经躺在这寺后黄土中三十余年了。他去世时不到三十岁,而那时我还只是五岁的孩童,因舅父去世时尚未结婚没有留下子裔,他又是祖父(外祖父)独子,我便承了香火,过继给舅父。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活着的人离开故乡千里之外,家与故乡遥不可及。逝去的人睡在黄土中,家与故乡近在咫尺却再也无法归去。更让我悲伤的是,就在去年过年之前,我祖父身体状况大不佳,医生确诊只有数月生命。当时于萧条景色中,想起当初祖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场景,再想到我慈爱的祖父,将在数月后与早逝的舅父相会于地下,胸口似乎巨石堰塞,欲语无声,欲哭无泪,心中悲伤无法言表,断肠之痛也不过如此。

  祖父于今年四月去世了。我和父亲、母亲,以及一位姨丈,在六月间再去祖父的墓上看了。初失至亲的悲痛已过去了,更多的是怀念。新添的坟土下过几次雨,已经冒出了许多嫩绿草芽,在周围半人高的野草中,却显得十分突兀。不远处是挂满果实和花朵的果树,清香扑鼻,蜜蜂蝴蝶往来不绝,嗡嗡作响。树与树之间,是一条小道,被茂密低矮的树冠遮掩,不知延至何处。祖父一生爱花木自然,此处草木幽静,当合心愿。可想起过年时在复元寺所看景象,又不禁悲从中来。

  祖父生前,从不谈及舅父一事一言。我在整理祖父遗物时,找出祖父一个笔记本,笔迹凌乱地写着许多字句,都是纪念舅父的文字,有的几段话,有的就几个字,还有几首诗,记得一首的开头是这样的:“爱儿逝世已数月”。据母亲说,舅父去世之后,祖父从没有到舅父坟上看过,只怕伤心不可抑制。现在,祖父与舅父,都安息在故乡的黄土下了,这对多年没见的父子,或会相遇在黄泉某处罢。

  现在走过故乡的荒野田间,看见那些逝者长眠的坟地,心中的感触与以往不太相同。一个许久,或一年或半载,才回一次家、回一次故乡的年轻的远行人,看见这些故乡逝者在阴世的低矮房屋,以及坟头的野草恣意生长,还有露出土层的石头不经意的反射,使远方并不高大的山丘上阳光闪烁,听见坟墓周围的树木叶子被风吹过,沙沙作响,内心却也有了种种关于人世、年月,以及故乡、故人的体会。其实不用走多远,离开多久,某一天回忆起故人故事时,有了怀念的惆怅,时间的长短与空间的离聚,便足够使这惆怅情感酝酿成乡愁。乡愁往往就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故乡的坟茔

( 2018-12-14 ) 稿件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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