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

　　今天纪念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创立四十周年，同时庆贺十卷本《乐黛云集》出版，表面上看是两件事，但实际上是一回事——因为北大比较所有很深的乐黛云烙印，而且，很多人跟我一样，之所以与北大比较所结缘，很大程度是因为乐先生。北大比较文学及比较文化研究所所长乐黛云，以及她曾经的左膀右臂严绍璗、孟华，还有英年早逝的张京媛等，曾经在我的学术道路及日常生活中，给予很大帮助。不仅如此，爱屋及乌，北大现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无论选课学习，还是论文答辩，第一个想到的外援就是比较所的诸位先生。
　　除了学问上的契合，还有私人关系。乐黛云先生曾任我的导师王瑶先生的助教，《北京大学学报》1980年第3期刊出的《尼采与中国现代文学》，是她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新时期“现代文学”这个学科迅速崛起的标志；当然，也可以视为乐先生由现代文学转向比较文学的重要桥梁。在我看来，作为学者的乐黛云，上世纪八十年代从现代文学转向比较文学，一如她的导师王瑶先生五十年代由中古文学转向现代文学一样，都是因应时代潮流，以一己之力，联合众多同道，披荆斩棘，开创了一个新学科。
　　那天获悉黄修己先生不幸仙逝，我正翻阅刚收到的《名作欣赏》2025年5月号。这期的“学者档案·黄修己”包含六则文章，外加四个插页，上有二十多张生活照。我一边阅读，一边叹惜。众多照片中，包含我熟悉的“1987年调离北大时和中文系师生合影”，背景是北大静园五院，当年中文系办公场所。除了现代文学专业的同事，还有原本也在现代文学教研室，但此时正主持1985年改为独立建制的北京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的乐黛云先生，以及她的几个学生。那天以王瑶先生为首，聚会为同事黄修己送行。我在《黄修己先生的学术眼光与志向》中特别提到这一张合影，借用元代王实甫《西厢记》的唱词，“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以后乐先生便转换跑道，开疆辟土去了。
　　正因有此因缘，2024年5月7日上午，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办《王瑶画传》新书发布会暨“魏晋风度与五四精神——王瑶和他的世界”专题展开幕仪式，播放若干师友及亲属讲话视频，其中就包括了王先生早年的助手、中国比较文学事业的开拓者乐黛云先生。1989年12月王瑶先生去世，乐黛云先生当即撰写悼念文章，题为《一个冷隽的人，一个热忱的人》，收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王瑶先生纪念集》。为了拍摄两句祝贺专题展及新书发布的话，去年5月2日我前去拜谒。那天乐老师还能跟我们简短对话，过几天就不能自主表达了，两个月后不幸离世。访问那天，请乐老师的学生用我的手机随便拍摄，那几段视频虽断断续续，但很珍贵。如今想来，当初的灵机一动，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种不祥的预感。
　　准备今天的发言稿时，我再次灵机一动，建议会议主办方允许我缩短发言，留出两分钟，播放根据那九个片段剪辑而成的短视频。原始资料我已发给张辉所长，建议比较所予以保存。因为，去年我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北京大学校史馆、山西大学美术学院筹划三个王瑶先生学术文献专题展时，深感音视频资料的重要性。
　　在《跨时空的对话——王瑶先生文献展及研讨会上的音视频》（《钟山》2024年第5期）中，我谈及：“过去的读书人除了敬惜字纸，还喜欢说‘文字寿于金石’。在传统社会，这说法当然没错。可在数字化时代，声音与图像同样可以寿于金石。音视频不仅留存永久，且传播范围可以说无远弗届。而且，随着技术普及，制作音视频变得轻而易举，一部手机基本就能搞定。这种沟通与对话的便利，曾在三年疫情期间发挥巨大功效，即便如我这样的技术小白，也都多次应邀录制视频，参与各种学术活动。”在三个学术文献展中，设置专区，播放王瑶先生当年的谈话录音，以及专门制作的访谈视频，效果都很好。不管此前是否认识/了解/熟悉王先生，通过我们制作的这些音视频（展览之外，还有网络推送），得以与已去世35年的王先生进行“跨时空的对话”，这让我很欣慰。唯一感到遗憾的是：王瑶先生生前没有录像资料，仅有几段不太清晰的录音。对于以后的研究者来说，尽早收集研究对象的音视频资料，我觉得是明智的。
　　至于我对乐黛云先生人生、性情、学问及贡献的解读，2021年3月26日在乐先生《九十年沧桑》新书发布暨讨论会上，已有比较充分的表达，这里就不再重复了。那篇文章题为《大器晚成与胸襟坦荡》，初刊《中华读书报》2021年4月14日，后收入202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的《花开叶落中文系》增订版，有兴趣的朋友请参阅。
　　下面的解说文字，主要是配合这两分钟短视频。因是临时起意，且拍摄者经验不足，好多话只录了半句，必须补充说明，方才明白具体所指。
　　第一小节是我向乐黛云先生汇报，为纪念王瑶先生诞辰110周年，我们到底做了哪些事，比如重版《王瑶全集》，出版若干单行本，筹备学术会议，以及策划王瑶学术文献展等，谈话中，我呈上了北大社刚出版的《王瑶画传》，乐老师饶有兴致地翻阅。
　　第二小节是关于乐老师作为王瑶先生助教的情况说明，第一任助教乐黛云，第二任助教金开诚，第三任助教裴斐，文革后的助教则是钱理群，日后都成为大学者。
　　第三小节因为缺了开篇，显得有点突兀，那是在说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比较文学热。我念研究生的时候，比较文学的影响力可以说是覆盖性的，人文学科各领域，比如现代文学、古代文学、外国文学，以及近代史研究等，多少都有比较文学的印记。这里讲的主要不是学科建设，而是比较文学的思路、方法及眼光，渗透到人文学科的各领域。我还很得意地说自己第一本书《在东西方文化碰撞中》，因为乐黛云先生的刻意提携，获得第一届比较文学著作奖一等奖。本来还有一段自嘲和解释，但被剪了——原本只是二等奖，乐先生建议把老先生的著作全部从一等奖提为特等奖，年轻学者因而得以晋级，她说这么处理，对年轻人有好处。原录像的下一段，众人在夸乐老师“很智慧”，指的就是这件事——洞察人情世故，晓得权宜与变通。
　　第四小节是夏晓虹提及她1981年在北大修乐黛云老师的“茅盾研究”专题课。此前一年，乐老师编成《茅盾论中国现代作家作品》，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刊行，据夏晓虹回忆，上课时同学们拿到的样书是没有封面的，直接从印刷厂拉来。这一年对于学者乐黛云来说很重要，除了开设“茅盾研究”专题课，编译《国外鲁迅研究论集》，还推动成立了北大比较文学研究会和北大比较文学研究中心，担任这两个机构的秘书长。另外，作为访问学者，八月起赴哈佛大学燕京学社进修一年，专修比较文学课程，为日后的大展宏图做准备。
　　第五小节是讲当年乐老师的打扮很时尚，给同学们留下深刻印象。我和夏晓虹都提及，八十年代中期，像乐先生这样喜欢穿特别明亮艳丽衣服的女老师很少，故她每次登场，都让人眼前一亮。和我合作编撰《王瑶画传》的袁一丹君，专门找了1986年王瑶先生等在燕园会见日本学者伊藤虎丸等人的合影，照片中乐黛云的紫色丝巾十分抢眼。着装的时尚与学问的前卫，二者其实互为表里，故值得一提。
　　（此乃作者2025年10月18日在为庆祝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成立40周年而举办的“中国比较文学的历史与未来学术研讨会暨《乐黛云集》（十卷本）发布会”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