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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10-24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说人解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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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杰
又见雁南飞,不觉秋已深。当京城沐浴在这片熟稔的秋意里,东堂子胡同——这条北京东城区拥有近800年历史的700米长巷,像一条幽深的时光之河,静默地流淌而过。水波不兴,而风云倒映其中;河道狭窄,而春秋潜流其下。
溯源而上,那第一朵沉重的浪花,便从49号院的石阶前溅起。
这里曾是赛尚阿的府邸,这位道光年间的重臣,曾官至户部尚书兼步军统领,何等风光。旧时园中悬着一联:“有水有山有竹,宜风宜雨宜晴。”想来曾是个涵容天地清气的所在。
然而宦海风涛,顷刻便能颠覆所有“宜人”的景致。咸丰二年(1852年),赛尚阿被革职问罪,宅邸抄没。咸丰年间,它成了铸造铁钱的“铁钱局公所”,劣钱泛滥,民怨沸腾。待到咸丰十一年(1861年),它又一次改头换面,挂上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匾额。
这是清廷在列强叩关后,被迫睁开的一只眼睛。恭亲王奕?奏设此衙时,一切从简,只将旧宅大门改为衙门式样,“以示尊严”。这小心翼翼的“节俭”,透着一股窘迫与将就。
彼时,谁又能料到,就是在这略显局促的旧宅里,中国近代外交蹒跚起步,同文馆的琅琅书声,在此催生了现代教育的萌芽。英国摄影师约翰·汤姆逊的镜头,曾定格下衙门里满汉大臣们的影像。他们的面容,凝固在一个“天朝上国”被迫走向世界的开端。
昔日繁忙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此刻正闭门修缮。工人们悉心拭去的,是岁月的尘埃。我们殷切期待的,是它洗尽铅华后,那份更为沉静的历史力量。
循着胡同的走向与时光的流向,目光向东漫溯,便会在不远处,蓦然望见伍连德故居的身影。这是一幢红砖砌就的三层西式小楼,顶着浪漫典雅的法式“孟萨屋顶”,在灰调的四合院群落里,显得格外醒目。
这位马来西亚华人,在1910年肺鼠疫肆虐、日死亡数百人的恐怖时刻,以31岁的年纪受命于危难,远赴东北用科学的方法4个月扑灭疫情。这栋小楼,是他凯旋后的安居之所,也是他为中国现代医学事业倾力奉献的见证。
这个深秋,为了圆一个深藏心底的梦想,来自西安的医学生李欣与朋友找到了这里。站在伍连德故居门前,她们相信,关于理想的答案,就藏在这座红砖小楼里。
红色的墙体,仿佛至今仍跳动着的一位医者炽热的心。梁启超说他是当时中国唯一能以学者资格与世界相见的人,信然。这栋建筑本身,就像它所承载的精神一样,是植入古老胡同的一枚现代性的种子。
而与总理衙门西侧紧邻的51号院,则飘荡着另一种气息——文学的、孤独的,却又无比坚韧的气息。从1953年到1980年,沈从文先生在这里度过了27载光阴。黄永玉先生记忆里的表叔家,“满屋满床的画册书本”,墙上贴满参考用的纸条。
这里曾是京派文人一个小小的沙龙,巴金、金岳霖、朱光潜诸位先生,曾在此“吃着客人带来的糖食”,低声品评着蛋糕的滋味,温情而隽永。
然而,风雨亦曾无情地灌入这所小院。1972年沈从文的三间房被占去两间,几十年收藏的书与物,堆在院中任风雨侵蚀。不得已,沈从文只好将家具和书能送的就送人了,余下的则作为废品由黄永玉的夫人帮忙处理。这一年,沈从文70岁。
后来,夫妻二人甚至不得不分居两处。沈从文每日提着竹篮,往返于东堂子胡同与小羊宜宾胡同之间,篮子里装着的是最寻常的饭食,负载的却是一段异常沉重的岁月。可也正是在这间逼仄的小屋里,他完成了那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抵达了“前人未至之境”。
还有75号院蔡元培先生故居。他任北大校长期间居于此,虽只短短数年,却是百年北大新生的光辉起点。那“思想自由,学术自由,兼容并包”的箴言,仿佛仍在这院落上空回响。
作为东堂子胡同的居民,65岁的魏建民和老伴的身影,时常出现在蔡元培故居。他们带着小孙女一次次到访,是想默默地把一颗名为“家国”的种子,埋进孩子的心田。
据历史学家顾颉刚描述,蔡先生初到北大时,校工们向他行礼,他必脱帽郑重回鞠一躬。这一躬里,是平等,是尊重,是一种人格的光辉,足以穿越时光,至今温暖人心。
漫步东堂子胡同,青砖无语,老槐默立。无数个体的命运与一个民族的抗争、求索与新生,都被密密地织进了这条胡同的肌理之中。
那一扇扇沉默的院门背后,封存着多少“宜风宜雨宜晴”的慨叹,又激荡着多少“至前人未至之境”的勇毅。历史的注脚,就藏在这寻常巷陌的时光褶皱里,等待着我们的每一次驻足,每一次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