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 翔

　　

　　在大城市居住久了，莫不向往绿色满眼的山林旷野。
　　每到酷热难耐的暑期，我屡去不厌的便是赣西宜丰。每次来宜丰，又必上官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此乃面积为115平方公里，森林覆盖率达93.8%，江西省建立最早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之一。距离县城50多公里的山路不甚陡峭，弯道却多。这次车行半道，被一群猕猴挡住了。猴儿从对面下山，越过溪涧，跑上山间公路，寻觅树上落下的栗子。它们身手矫捷，眼睛骨碌，也有盼路人投喂的期待。
　　我在官山的东河站和西河站都小住过，每到傍晚，便见管理站护林巡山员提着盛满南瓜、红薯、花生的铁皮桶，望着对面打几声呼哨。先是山间发出异响，后见树枝摇曳，无风而起林涛——此时便是猴儿的晚餐时分了。官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于2021年2月5日被中国林学会命名为第五批全国林草科普基地；2023年11月30日，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公布的《陆生野生动物重要栖息地名录（第一批）》，江西宜春官山兽类鸟类及昆虫重要栖息地入选。保护区内野生动物丰富，有脊椎动物300余种，昆虫1600余种，珍稀动物主要有白颈长尾雉、黄腹角雉、云豹、金钱豹等，其中就包括活蹦乱跳的猕猴。护林员老汪和小唐告诉我，山上有好几群猕猴，山上果实丰富的时候，它们就不会出来；若是采集的淡季，它们下山了，就得给予一定的食物补充。
　　几年没来了，眼前的东河保护管理站已经建设一新。一排平房有宿舍，也有实验室，外墙挂了好几块牌匾，标识为中山大学、南昌大学、江西师大、江西农大等高校“教学实习基地”。走廊上巧遇四位江西农业大学林学系的研究生，正准备出门做山野林木的踏勘和采集。进入山道，大树林立，遮天蔽日，路边一块一人高的壁板，绿色圆形的“中国自然保护区”之下是醒目的标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与生物圈计划——官山中国生物圈保护区。一座四方形大碑，四面皆标注：国家林木采种基地。此前便有护林员提醒过，保护区常有各高校、科研机构过来做采集和研究，那都是经过特许的，其他人不得带走一草一木，更不能带火种进山。此时见几位同学即便说说笑笑，却也十分注意身边和脚下的草木，一种职业素养展现在他们的举手投足之间。我好奇，在当下大学生奔向繁华都市的潮流中，选择林业，与动植物为伍，那也就是选择了与山野、丛林和寂寞作伴。这是你们始终如一的目标吗？
　　小李有些腼腆地说，当初也没想那么多，有些专业，一头扎进去，了解了，深入了，也就慢慢培养起对专业的兴趣和感情。
　　我问，深山老林里，蛇蝎野兽都有，害怕过吗？
　　小张笑道，山里蛇多，但多半是夜间出来，白天并不多见。偶尔能听到野兽的叫声，也不觉得害怕。真怕的是野蜂，如果不小心被蜇了，那就不是疼痛的问题。小张性格外向，话也密。他说曾在一处山腰，看到五六棵大树一道倒伏了，很可能是一棵大树压倒了另一棵大树，连环倒伏。周边敞亮了一片天空，很多原本得不到充足阳光的花草树木，迅速聚集，生长很快。死亡总是伴随着新生。
　　小尹接话道，万物生长靠太阳。丛林密集的地方，树木都笔直向上，下面的枝杈不多，都在争先恐后地吸收阳光。
　　学生们的言说、观察与思考，既有专业知识，又逸出了专业边界，融会了自然与人文的内涵。


　　次日清晨，被虫鸣鸟叫声唤醒。下到食堂，与护林员小熊一道吃过简单的早餐，见他提起两只沉甸甸的塑料桶，里面盛满了巴掌大小的铁牌。原来他们要和管理局宣教科上山的同志一道去给大小树木补挂铭牌。
　　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并非旅游景点，却是青少年的自然教育基地，常有学校等机构进山参观考察。孔子的教育理念之一，就是让学生“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学生多亲近自然，从大自然中获得感发，不仅是认知的需要，也是为了打通人与自然的品性，建立起人与动植物的深厚感情，这对日益滑坠的地球生态系统，也是从教育根基上的补救。
　　沿着对面溪流之上的山坡边，铺设了一条蜿蜒上下的赭色栈道。我跟着护林员一道行走在栈道上，才知保护站的护林员里，不乏大学生和研究生，有的已经是工程师。他们的专业素质颇高，对本区动植物的属性堪称了如指掌。脚下一棵长满白斑的树，挂上“短尾鹅耳枥”的牌子；坡边一棵树皮似杉树，挂上的却是“南酸枣”。我少年时在赣西，周日经常上山砍柴，面前见到熟悉的乌饭树、苦槠树等，不由回想起当年荷柴在山路行走的辛苦。那时节，在山里整理好柴禾担子，捧几口山泉水，吃两个冷馒头，顿时就觉得有了气力。如果侥幸能采摘到一些野果子，如乌饭籽，吃得满嘴紫黑；板栗扎手，就用脚踩脱壳；我曾经与父亲一起，在陡峭处摘得十几斤成熟的野生猕猴桃，满满一篮子，两人喜不自禁，难以忘怀。
　　眼前十几米高、一搂多粗的南酸枣树高大笔直，随处可见。人无法像猴子那般敏捷地爬上高树，成熟的南酸枣只能掉在地上再捡拾。我捡起两颗放在手心，小的如小枣，大的如鹌鹑蛋。儿时没零食可吃，酸枣的果肉滑溜溜的，酸得流涕掉泪，也是喜欢的。南酸枣主要生长在南方，故有一个“南”字。它的果核有5个小孔，民间百姓收集洗净晒干，用其做手串，取其“五福临门”的吉祥寓意。眼前容易勾起儿时回忆的还有拐枣树。中国是拐枣的原产地之一，它正儿八经的中文名我很晚才听说过——枳椇。枳椇的别称很多，除了拐枣，还有鸡爪子、万字果、金果梨、枸、鸡爪树等，儿时脱口而出的称谓却是：鸡脚枣。因它的果实曲里拐弯，看似纠缠如迷宫却又秩序井然。经霜的拐枣青绿透明，入嘴微涩而沁甜，窃以为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野生果实中的上品。儿时最盼望母亲去赶集——赣西的宜春、萍乡一带，称赶集为“当闹”。母亲“当闹”带回的竹篮子里，除了一家数口的菜蔬，往往还有鸡脚枣、板栗等绽放山野芬芳的零食。
　　官山很多苦槠树，苦槠的得名与其味道、特征有关，“槠”是形声字，从木，诸声。该树是一个群落，加之果实味道苦涩，故名“苦槠”。当年在赣西我吃过苦槠豆腐，现如今在深圳的江西餐馆也有，成了一众异乡“老表”聚会的由头。高大挺拔的苦槠树一侧，还有甜槠树，苦槠、甜槠都是壳斗科锥属乔木，可加工研磨做豆腐。只是前者含涩味单宁物质，不可生食；后者可直接生吃或炒食，味道甘甜，常被误认为是板栗。山里的壳斗科锥属常绿乔木很多，刚挂牌的钩栲树也是其一，此树别名钩栗、钩锥、大叶栲，高可达30米，果实亦可食用或制淀粉。我想，正因山里有这么多可食用的栗子类树种，才能维系多群猕猴的生存吧？饶有意味的还有身边随处可见的树参，又名边荷枫，树参的叶子变异很大，分裂的叶片如枫叶分叉，不分裂的叶片是椭圆形，故而一种树长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树叶！树参和人参同属五加科植物，或因如此，树参蜜有一定的药用价值。我尝过山里蜂农的树参蜜，甜中微苦，久久回味。
　　一块铁牌穿一根银亮的弹簧，系在树腰。铁牌上标注着树名，别名，外观和习性。护林员在挂牌时，一看一个准，既不会挂错树木，且挂得高低合适，以便少年儿童辨识。我问护林工程师铁牌能够用多久？护林员小熊摸一把额头上沾着蛛网的汗水回答：山里雨水多，隔几年就得更换。管理守护山林的工作，说丰富亦可，说单调亦可。这里是飞禽走兽的日常，也是寂寂山野的日常，还是一帧帧穿林打叶、默默行走的护林员的人生日常。


　　在众人眼里，竹子大都被误认为是树木，实际上它属于禾本科，是一种体形庞大的草本植物。这种纠偏，也颠覆了我既往的认知。我爱树，亦爱竹，对竹子的感情或还更深一些。小时上山砍柴，找不到合适的灌木，便砍一根竹子充数。
　　这日，小陈过来陪我。他得知我喜竹，笑道，苏东坡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说，苏东坡另一首诗里，有一副很好的对子“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小陈介绍，本县除毛竹外，还有四方竹、紫竹、淡竹、水竹、茶杆竹、罗汉竹、早竹、厚壁毛竹等40多个品种。当家的还是毛竹，全县林地面积211万亩，其中毛竹林面积87.2万亩，活立竹蓄积量1.19亿根，居全省第一位，全国第三位。宜丰的毛竹不仅储量丰富，分布集中，尤以“杆长、枝高、围粗、壁厚、体重”等五大特色闻名。当地发展着眼“以竹代塑”，竹制品延伸到了竹胶板、竹地板、竹工艺品等十几个系列，上千个品种，已有专利产品25个，以及省级名牌产品与著名商标多个。在难以降解的“白色污染”无远弗届、令人头疼的当下，“以竹代塑”不仅是当地勤劳致富之需，也是生态环保的吁请。
　　县城的竹文化园2010年建成开放，占地面积160亩，种有219个竹品种，计19万余株竹子，既可游玩，又长见识。之后，驱车几十分钟，到了黄岗镇黄檗村的村民小李家。小李热情泡茶，还端出自家加工晾晒的醋姜、茄子干、黄瓜干、杨梅等十几种小吃。小李拈起一块黑得透亮的递给我，问，你尝尝，猜猜这种东西来自哪里？我咀嚼起来是咸甜之味，有韧劲，纤维素很多。犹疑之际，小李告诉我，这是盐笋干，用当年的嫩竹笋蒸煮后，拌上糖与盐晒干。笋干可以做成零食小吃，我确实是头一回见到。
　　交谈间，小李的叔公正在屋檐下编制箩筐，身后的厅屋里，摆放着经年编制的竹床、竹土箕、竹晒垫、竹簸箩……竹子是山乡人家的宝贝，无物不可用竹，竹之用可谓大矣！
　　望着后院漫山的翠竹，我询及竹子的价格。小李说，毛竹的经济价值很高，达450元到650元一吨，采运费用300元一吨，林农得利280元到350元一吨。竹子一身是宝，冬笋亩产50到60公斤，春笋亩产100到115公斤。小陈补充道，全县年采伐毛竹约1380万根，年产冬笋4.5万吨，春笋9万吨，销往全国各地。
　　走到山脚下，恰是夕阳晚照，天边一大块粉红的彩云泼墨一般，淋漓氤氲。无数柔和的霞光穿林而来，扑簌簌落下万千金线。眼前的数百根毛竹顿时如织如染，如披如挂，宛如参差的列队，又似曼妙的起舞。一场宏大的混响，在酝酿中滚滚而来。
　　我们立定脚步，沐浴着，谛听着，冥想着。这是大自然的馈赠：美丽、坚劲、丰饶。唐代诗人刘禹锡的一首咏竹诗浮上心头：“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
　　面对千山万壑竹木的滴翠涌绿，可真是，此地最相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