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冯源

　　那是一张拍摄于80多年前、抗战期间的黑白照片，摄影师是素有儒将之称的张爱萍将军，照片里的新安旅行团团员肖峰只有12岁，穿着土布军装，小小的个子，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
　　这是一张拍摄于30多年前、改革开放之初的彩色照片，照片里的肖峰以中国美术学院院长的身份，在教职工会议上发言，戴着黑色鸭舌帽，披着浅色围巾，左手扶腰，右手高举而掌心向下，满面笑容。
　　“肖老师是国美激情演讲的祖师爷。他的讲话总是那样热情洋溢，气势磅礴。他总是能够把他的思考和创见，融在语言中，并深深地感染着大家。”在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美术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许江教授的记忆里，老师的澎湃激情，一以贯之。
　　激情，来自峥嵘岁月。2025年7月8日，中国美术学院第十任院长、“中国文联终身成就奖”获得者肖峰在杭州逝世，享年93岁。肖峰的小女儿肖戈回忆说，父亲一生都为自己是新四军中的一名文艺战士而自豪。
　　肖峰1932年出生于江苏江都，原名余洪庆。“肖峰”是他参加革命后使用的化名，由乳名“小洪”而来。他的父亲担任过当地的抗日民选乡长，1944年在日伪军“扫荡”中遇害。随后，肖峰几经辗转加入了新安旅行团，“国破家亡，日寇逼得我很小就参加了革命”。
　　新安旅行团源于江苏淮安新安小学。它是由陶行知先生于1929年创办的。1935年10月，在汪达之校长的带领下，新安小学的14名学生组成“新安旅行团”，以文艺为武器，走遍大江南北，宣传抗日救亡。1941年，“新旅”从桂林返回苏北。
　　当时的新安旅行团有一批年轻的美术人才，所到之处，他们写标语，画墙报，落款是“新旅宣”。肖峰生前回忆说，日军情报机构看到这些抗日宣传作品，就向上级报告，苏北的新四军三师之前下辖七、八、十旅，现在又增加了一个“新旅”。
　　“‘新旅’有不少团员能画善写，多才多艺，带着我这个小弟弟学习艺术。”肖峰以他在“儿童解放舞”中扮演的“小学徒”为原型，在“新旅”的《少年画报》上发布了处女作——组画《小三子解放了》，激发了他学习美术的兴趣，逐渐成为一名抗日铁军中的“美术兵”，是不少铁军文艺战士眼中“我们新四军的‘小字辈’”。
　　除了《少年画报》，从1941年至1946年，“新旅”创办过多份刊物，主编也只是比肖峰大两三岁的大孩子。他一生都记得：“别看孩子们年纪小，从编辑、制图到印刷、出版、发行，样样自己干……即使是在‘反扫荡’的最艰难日子里，躲在芦苇荡里也坚持完成每一期的出版工作。”
　　这些刊物，是为了落实新四军陈毅军长的指示而创办的。他把“组织苏北十万儿童参加抗日”的任务交给了“新旅”，而在肖峰的代表作中，陈老总时常是他画笔下的“主角”。
　　20世纪70年代末，肖峰与妻子宋韧合作，相继完成了两幅革命战争题材作品《战斗在罗霄山上》和《拂晓》，前者展现的是土地革命时期的陈毅，后者则再现了他们亲身见证的解放上海的经典画面：在画面中，陈毅和粟裕走在南京路上巡视着露宿街头、硝烟满身的战士。人民解放军露宿上海街头，这正是送给上海人民的“见面礼”。而在20世纪80年代，他又根据陈毅诗作，先后创作了《饮马扬子江》和《芦苇丛中任我行》。
　　1950年，经报陈毅司令员批准，华东文化部将原“新旅”美术队的大部分成员派往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学习，这所学校后来改称浙江美术学院，也就是如今中国美院的前身。在杭州艺专完成了三年学业，1954年，肖峰又通过严格的考试，前往苏联列宁格勒列宾美术学院留学六年。
　　而他留苏的毕业作品《辞江南》，也是铁军题材，反映了重庆谈判后，新四军江南部队根据党中央指示，顾全大局，撤离江南根据地，渡江北上，与人民群众依依惜别的场景。
　　《辞江南》的主要场景生发自肖峰抗战时的一段经历。当时他在“反扫荡”斗争中埋伏在芦苇荡里，结果双脚被冻伤。一位老大爷把他的双脚放在自己怀里暖热，才避免了截肢的后果，鱼水深情始终激励着他的创作情怀。
　　中国文联党组成员、中国美协副主席高世名评价说，这是一幅现实主义油画和革命历史画领域一件极富探索性的代表作。中国美院院长余旭红认为，这件作品将中国审美意趣与西方油画技法结合，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江南烟雨浸润的家国离愁”。
　　从1983年至1996年，肖峰担任中国美院第十任院长。在他任上，校名由“浙江美术学院”改为“中国美术学院”，破格引进了一批优秀青年艺术家，建立了国内首个从事当代纤维艺术创作与教学的机构万曼壁挂研究所，还邀请早年毕业于杭州艺专的著名法籍华裔画家赵无极回到母校举办讲习班，培养了一批青年新锐。
　　“浙美改名为中国美院，是这所学院历史上关键性的一笔，它改变了外人的认知，但更关键的是，它完全改变了全校师生的自我期许，从此，做中国乃至世界最棒的事，是必须的。”天津美院院长邱志杰回忆说，在肖峰院长执掌下，有才华的学生格外受宠。“我们的长者曾经多么用心地呵护我们的少年轻狂，这种呵护，要到今天我自己当了校长才更深切地感觉到。”
　　“肖峰先生为美术教育的发展沥血，立时代之潮头，尽开放之胸襟，推动改革时代的美术教育形成新的格局，以‘大先生’的为师风范培育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美术人才。他为全国美术事业的发展着眼大局，前瞻思考，把握方向，守正谋新，是美术界由衷敬重的领导人物。”中国美协主席范迪安回顾说。
　　而这种创新的传统，在肖峰的回忆中，早在抗战时代就已形成。他曾写道，新四军美术工作者是一批创新的闯将，在最艰苦的条件下，也能建设巨型的雕塑纪念碑，“‘艺术贵在创新’，这种精神一直保持着，这些老兵在新中国成立后，在新时期又谱写了新的历史篇章”。
　　在肖戈的记忆中，父亲有不少“老派”作风，是战争年代养成的。“父亲当院长时是‘工作狂’，有的领导不把工作带回家，但是他一向是把工作带回家的，经常有老师到家里找他聊天，一谈就谈到半夜，我母亲也要陪着他一起开导人家，做思想工作。而他在公开场合，会装作不认识家里人，因为要避嫌，当时学校要落实离退休制度了，就动员我母亲55岁退休……”
　　在不少人的回忆中，肖峰以好脾气和包容著称。在范迪安的记忆里，肖峰给他们这些晚辈最深的印象也是他爽朗的笑容，“他的笑容体现了对世事的洞察，包含着乐观与豁达，传递着宽容与温度，是一代美术家、美术教育家胸怀宽广和从容自信的标志”。
　　2025年4月9日，位于杭州西湖大慈山下的肖峰艺术馆正式开馆。肖峰长女肖鲁参加了美术馆的建设筹划，推荐了设计师张轲。她回忆说，美术馆的设计方案一开始父母并不认可，但是就像包容和尊重自己从事现代艺术一样，父母还是接受了她坚持的方案。
　　而肖鲁的妹妹肖戈则记得，自己刚踏入社会时，对复杂的人际关系感到十分困惑，曾写信抱怨父亲，问他为什么从来不教她社会经验。“父亲回信说，有两条：一是心胸开阔，二是更加善良。他的一生确实如此，就连‘文革’时他被学生打成重伤，后来也原谅了那个学生。”
　　在女儿看来，父亲还有一丝淘气，似乎也来自“新旅”的经历。“他擅长以一种‘哄’的方式与家人相处，明明家里的事情都是他定的，但是会经常自嘲是‘四等公民’，比妈妈、姐姐和我的地位都要低。他和新安旅行团的老团员聚会时，那些团员都会‘揭发’他做的各种淘气事。”
　　肖峰艺术馆保存着肖峰与妻子宋韧的500多件作品，如今，肖峰艺术馆已经成为杭州西湖景区内新的打卡点。在展厅的墙上，悬挂着肖峰生前常说的一句话：“生活和传统是艺术成长的土地和空气。”
　　艺术馆首任馆长、中国美院原副院长孟云生说：“肖院长是‘铁的新四军’的文艺战士，他一生‘艺术为民’，把社会生活作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源泉’，从战争年代到解放之后，肖峰80年的艺术创作，从未离开人民，为人民创作，他的艺术馆不仅是艺术宝库，又是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前进、前进，我们是铁军美术兵！奋进、奋进，我们是铁军接班人！”在新四军建军70周年前夕，肖峰写就了一篇回忆铁军美术兵的长文。结尾，三个惊叹号，激情澎湃，震撼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