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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张光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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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0-06-12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草地副刊 |
我对张光宇伯伯最初的印象是在北京香山,妈妈、外婆带着我去他住处玩。到了晚上,草丛中、树林里,到处都是一闪一闪飞舞着的萤火虫。1957年夏天,他在那里休养了两个月。
1958年,我家搬到了北京朝阳门内的芳嘉园,第二年张光宇伯伯一家也搬到了这个院子里,院里还住着王世襄先生一家。我是这个院子里最小的,春暖花开的季节,常常一个人在院子里自说自话地舞枪弄棒。本来是表演给自己的,当院子里有了别人,我就会暂停。但张伯伯是例外,当着他的面表演没有心理负担,他是我最忠实的观众。那时,他因脑溢血行动不便,常常坐在藤椅上晒着太阳,笑眯眯地看着我,偶然还会逗我和他说两句话。这应该是1961年的事,我还没上小学。
1962年,动画片《大闹天宫》公映。我上小学一年级,因为和“画孙悟空、玉皇大帝、太白金星的人”住在一个院子里而笑傲群童。那是段被爱屋及乌的日子。
从2005年着手研究张光宇,到现在,足足有15年了,越发感到他艺术里的“真”。他之所以被一代又一代人喜欢,就是因为他的“真”。
当年他跑到后台瞧,然后画,就是靠着这股子“真”,让当时上海新舞台的台柱武生张德禄为他求情,拜张聿光(创办上海图画美术学校——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前身,并出任过校长)为师,从此走上艺术道路。
记得听张妈妈(张光宇夫人)说过,当年雕塑家江小鹣欠了账,是张伯伯担保的,债主逼债,最后张伯伯将房子卖掉替江小鹣还债。后来江小鹣请张伯伯、张妈妈吃了顿饭,这笔债也就不了了之了。在收集资料的过程中,我们推测此事和江小鹣承接南京中山陵制作孙中山铜像的工程有关。抗战爆发,拨款搁浅,而江借钱做的铸造模具等物,又毁于日军轰炸中,所以也真的无力还款。这是张伯伯对朋友的“真”。
著名画家丁绍光一直念念不忘的一件事,就是张光宇先生给过他200块钱,助他到西双版纳“深入生活”,上世纪60年代的200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张光宇的“真”,成就了以丁绍光为代表的云南画派。
张光宇先生在《张光宇绘民间情歌》自序中这样讲“真”:“关于情歌本身的研究,已有不少专家判断过了,它的好处,就是能写出真情实意,比诗词来得健美活泼,比新体诗更来得勇敢快捷,便是冯梦龙所说的‘但有假诗文,却无假山歌’是也。起初我偶然看几首,觉得歌中的描写倒有画意,后来再看看,我心中的画格外地涌得多了,当然我不是像受到‘太上感应篇’那样地冲动,愿画一点因果劝善的宣传插图;实在因为歌中所写男女的私情太真切,太美丽了。我相信世界惟有真切的情,惟有美丽的景,生命的一线得维系下去;虚假的铁链常束住你的心头,兽性的目光往往从道学眼镜的边上透过来。关于这一点,冯梦龙也说过:‘山歌为田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荐绅学士家不道也……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谱耳,虽然,桑间濮上,国风刺之,尼父录焉,以是为情真而不可废也。’”
张光宇的“真”是身体力行的。他各个时期的作品,不同需要的创作,都以一个“真”字为根,无论是《水泊梁山英雄谱》还是《杜甫传》,无论是《西游漫记》还是《大闹天宫》,无论是《林冲》还是民间故事插图,无不体现着他的爱憎和理解,并以他特有的风格传达给观众、读者。
父亲黄苗子曾跟我说:古今中外,到了张光宇的手里,就成了他自己的东西,一看就是张光宇的。当时听这话不得要领,现在体会,一个《西游漫记》就融进了中国的、古埃及的、东南亚的、欧洲的诸多元素,借古代、海外元素,最终却是中国现代的。如果没有“真”这个根——真爱、真恨、真喜欢、真琢磨,把这么多天南海北、跨越几千年的元素,硬是捏一起,准乱套。而在《西游漫记》里,却能融于张光宇这一炉,真是圣手。
50后都喜欢《大闹天宫》,这不奇怪。60后、70后喜欢,也不意外。而80后、90后也喜欢,就让我觉得有些奇怪了——网上主流的动漫游戏造型,可以说和张光宇的造型格格不入,他们可以既喜欢动漫,也喜欢《大闹天宫》?
后来研究张光宇,编辑《张光宇小集》,发现张光宇的学生喜欢他,学生的学生也喜欢他,后面至少两代学生,还是喜欢他。
这让我想起他老人家给我当“忠实观众”的场景。当时他看着我,有时会露出会心的微笑,是不是回忆起他小时候也曾领着弟弟们画戏脸、扮演各种角色?是不是他那从未泯灭过的童心又有了新萌动?
明人李贽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
晚年,半身不遂,让他闲在家中。但他最后的画作中,却没有一丁点暮霭沉沉的感觉。你看,《筋斗云》《定军山》《金钱豹》,依然是萌动的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