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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的乡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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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22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人文漫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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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文君
尽管工作生活的成都,距老家只有几十公里,但我已经好久不曾回去过。
这天,手机突然响起。来电的是一个远房表弟。与表弟大概有三五年没见过,只知道他从前在深圳一家电子厂打工,去年回了老家。
电话里,表弟告诉我,老家村前那条两岸长满桤木、春来油菜花遍野的小河一带,已经打造成湿地公园。表弟便在湿地公园大门口开了一家小吃店,主打的菜品,“就是你最喜欢吃的鸡片。”表弟说,“我给你打电话,是想请你在方便的时候回家看看,顺便尝尝我做的鸡片。”
如表弟所说,鸡片曾经是我的最爱。
记忆中,鸡片就是故乡的滋味,就是乡愁与亲情的滋味。
在老家崇州,人们总是把鸡片称作天主堂鸡片。这个名字常让人产生误解,以为和宗教有什么关系——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天主堂是一个地名,位于崇州市区,大约100年前,一个叫聂福轩的人,在钵钵鸡的基础上,经过不断试验、改进,创制了鸡片。因他的小店位于天主堂附近,人们就顺口称为天主堂鸡片。
崇州地处被誉为天府之国的成都平原腹地,是水旱从人、物产丰饶之地。乡下的农户——包括我家,家家都有养鸡的传统。这是真正的走地鸡,从蛋壳里爬出来,小鸡就在鸡妈妈的带领下,在林地和庄稼地里觅食。
就像四川的家庭主妇几乎每个人都会做回锅肉一样,我老家崇州的母亲们,几乎没有一个不会做鸡片的。
儿时的中国农村,大多数家庭还在为吃饱肚皮发愁,那时候,鸡片是逢年过节或其他重要日子才可能享受到的口福。我记忆中最好吃的一顿鸡片,是少年时的一个春节。那个春节,大哥的对象一家要上门做客,在提前预备的几道菜里,重头戏就是鸡片。
一只正在桤木河边的竹林里觅食的公鸡被母亲捉回来,宰杀后,麻利地去毛下锅。我在灶下烧火,燃料是春天时修枝砍下的桤木枝,干透了的桤木枝在灶膛里熊熊燃烧,发出一阵阵欢快的声响。水开了,母亲到灶下,把燃烧的桤木枝退出去几根,只留了一点文火,慢慢煮,并不时翻转鸡身。到鸡肉变成白色时,小小的农家院里,四处都飘着鸡肉的香味,院门前的老狗和房梁上的黄猫,全都朝厨房跑来。鸡肉煮熟后,母亲将它捞起来,从鸡头开始,接下来是鸡翅、鸡腿、鸡脚,将一只鸡分开,再剖开鸡肚,取出内脏,然后熟练而又细心地把鸡肉脱骨。脱骨后,用一把更为锋利的小刀,将鸡肉横切成二指大的片状。这就是鸡片。
鸡片的灵魂是调料。那调料,以我家地里自种的红辣椒和花椒为主,再加上芝麻酱、白糖和酱油调制而成。
大哥的对象一家已经到了,父亲陪着他们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二哥跑堂端菜。最后压轴的是鸡片。母亲把片好的鸡肉堆进一只大碗,再将调料慢慢淋上去,细心地搅。父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跑进厨房问:“鸡片呢,鸡片怎么还没做好?”
说着,他从母亲手里接过那只堆满了鸡片的大碗,兴冲冲地往堂屋走去。我一下子呆住了。因为,按规矩,家里来了贵客,只有父亲和大哥可以上桌陪他们,而母亲、二哥和我,只能在厨房里吃饭。可是,厨房里并没有留下一片鸡片——留下的,只有渐渐消失的鸡片香。我默默地盛了一碗米饭,夹了一筷子青菜,埋着头一声不响地扒拉起来。眼里,有泪珠打转。
母亲看出了我的伤心。她说:“文君,我晓得你受委屈了,可就这一只鸡,你大哥的对象一家第一次上门,我们只能忍嘴待客。以后家境好了,妈专门给你做鸡片,让你吃个够。”
我没吭声。这时,二哥走过来,悄悄碰了我一下,示意我跟他到外面去。
我疑惑地跟着二哥走进院子外的竹林,二哥像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青菜叶,青菜叶卷着,像包了什么东西。他把青菜叶展开,里面赫然是四块鸡片。
我有些惊喜地问二哥哪来的,二哥得意地说,刚才妈妈在拌鸡片前,去拿白糖,我悄悄拈起来的。来,我们一人两片。
二哥偷来的四片鸡片,还没来得及淋上佐料,甚至,连盐也没有,就是白水煮鸡肉。可我们立即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相视一笑。
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鸡片。
几年后,我高中毕业时,已开始改革开放,家境开始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一年,一个偶然的原因,让我有机会到西藏工作。行前,母亲专门为我做了一大碗鸡片。
依然是我家自养的大公鸡,依然是从前的制作方法和从前的味道。
我也终于可以像父亲和大哥那样坐在八仙桌旁了。一家人围着我,把那碗堆得冒尖的鸡片推到我面前,母亲不断往我碗里夹,父亲向来不喜表达,却专门为我倒了一杯酒,递给我说:“文君,到了西藏,好好干,不要给我丢人。”
带着家乡鸡片的滋味和父亲的嘱托,我一去就是好几年。从西藏回来后,我先后辗转多地工作。家乡,回得愈来愈少。
父亲去世后,母亲还住在老家那座日益破败的小院。尽管两个哥哥和姐姐,以及我,都多次提出要把她接到自家居住,以便更好地照顾她。可母亲坚决不同意。她养了几只鸡,她说,你们都爱吃鸡片,我住在乡下,方便养鸡,方便给你们做鸡片。你们城里的鸡,做鸡片口味不地道。
然而,母亲已经老了,她已经没法再从竹林里抓鸡,也不可能杀鸡或是下厨。母亲临终前曾拉着我的手说:“文君,妈一直记得,那年你大嫂一家第一次来我们家,杀了一只鸡招待,你和你二哥,鸡肉渣渣都没尝到,妈心里一直都记得。可是,那些年家里穷,难啊,妈对不起你。现在生活好了,可妈也老了,再也做不动家务,也没法给你做鸡片了……”
母亲声音微弱,眼神空洞,拉着我的手,越来越松。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子流了出来——那眼泪,就像从十来岁时一直憋到了此刻。
母亲去世后,长眠在桤木河边的竹林里。那里,是她从前养鸡、挖笋的地方。她在那个小小的乡村,忙碌了大半辈子,然后,又归于那片寂静的土地。
以后,除了春节时给父亲和母亲上坟,我已很少回老家,纵使回老家,也几乎没有再吃鸡片——我记忆中永远美味的天主堂鸡片。
表弟的电话,一瞬间勾起了我无尽的回忆。第二天,我回了一趟老家。
桤木河边的湿地公园果然打造得颇为壮观,既有城市公园的精细,也有乡间原野的粗犷。不是周末,游人不算多,表弟的小吃店就开在湿地公园旁边。表弟看到我,兴奋地招呼我坐下。趁着没客人,他也坐下来,陪着我说话。
问他生意如何,他很满意地点头。“哥,你知道的,我们崇州的天主堂鸡片,远近有名。到湿地公园来玩的人,走过我的店子,闻到鸡片味道都要流口水。我也坚持用真正的土鸡和最好的调料,用最正宗的方法制作,回头客多得很。”
说着,表弟媳妇端上来一大碗鸡片。鲜红的佐料淋在白嫩的鸡肉上,香味扑鼻。
那天,我破例在中午喝了几杯酒,就着表弟的鸡片,在那家看得见风景的小吃店里。表弟带着酒意问我:“哥,我的鸡片味道如何?”
我说,味道不错。不过,我童年时吃过比这味道更好的鸡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