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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生锈的月亮在为他导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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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22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人文漫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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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山
早在2018年,我曾以《如何重返与能否担当:当下诗歌现场的“归来者”与“失踪者”》为话题,在杂志上主持了一期关于“新归来诗人”的讨论。几年过去了,又一批诗人成为“失踪者”,消失和隐匿在茫茫人海。当然,我们也迎来了众多“归来者”,他们穿越岁月和生活的迷雾,把诗歌的火把重新交到了我们面前。崔子川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位。
崔子川生于四川盆地,早年在华北平原求学,后进入媒体工作,在西子湖畔成家立业,又远赴云南工作数年,最后回归江南,安营扎寨,激扬文字为乐。如今,他归来后的首部诗集《月亮与烟火》即将问世,集结了他近年来创作的数百首诗歌。
献给故乡的歌
对于归来后的第一本诗集,崔子川是非常重视和珍惜的,正如诗集的名字《月亮与烟火》,他是带着诗歌的月亮走进了人间烟火,或者把人间烟火带到寒冷的月亮之上,这显然是他归来后的心灵自白书。
故乡既是“月亮”,也是“烟火”。通读数百首诗歌,我觉得这部诗集可以说是一个天涯游子,献给故乡四川大地的一支深情长歌。他把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浓缩在一页页诗句中,构建起乡愁的四梁八柱,垒起了一座纸上的故乡。在《两地书》中,他深情地回忆“村口那棵古樟树”:“你是大地的王/这块土地上每一个生灵都归你庇护”“你给每一个婴儿的新生赐予姓氏”。大树在,故乡就在,乡愁就在。于是,他说“无论崎岖山路上转过多少的弯路/后生们都要永远保持/一棵树的站立”。
回家的路是人生最难走的一条路,“穿行在城市炫目的霓虹中/我常常从老家的池塘打捞起那枚/磨损了的月亮,给我指路”,“在回乡的路上越走越年轻”(《乡村的月亮》)。生活在数千里之外的城市,月亮是诗人温柔的枕头,也是一个浓缩的故乡,庇护着天下远行的游子。
关于故乡的诗歌中,他写亲人的作品让我最为感动。《那一晚》里病床上的父亲:“我用一条毛巾把那夜的月色,不断拧出/咸咸的泪滴”。在写到病榻上的祖母的时候,他愿意“变回一条溪鱼,随时准备/为世间所有值得粉身碎骨的事物/纵身一跃”(《溪鱼》)。
诗人游离在农耕和现代两种文明之间,带着故乡的炊烟与河流,带着四川大地的馈赠,一次次转身远行。在《我是盆地放飞的一只鸟》里,他说“一只鸟,从嘉陵江畔起飞/越过秦岭,故乡就丢了”。地理位移的改变带来了新的乡愁和诗歌美学,诗人在两个甚至更多个故乡之间游离、徘徊。他记录了自己回乡后的尴尬:“这摇晃的乡间半日/我竟成为一匹迷途的老马”(《乡间半日》),也写到了现代化巨变带来的窘境:“此刻,池塘就静卧在我归乡的脚下/像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擦拭我/越来越模糊的老眼,四周不见鸡鸭、牛羊”(《池塘》)。
江南的山水人文
在现代化的传播和语言体系中,崔子川试图从古典山水与历史人文中开拓出一条新的写作路径。“若只是在薄雾的小城/砍柴,喂马,看炊烟的起落/任陌上薰衣草,一季季开满/我们的墓碑”(《人生若只如初见》)。他写心目中的江南,“江南烟雨,是用微风斜织的/披在肩上,再温一壶黄酒/写诗的人就会穿过寂寥的小巷/给柴米油盐的日子/撒点丁香花瓣”(《烟雨》),“那云水间悠游的仙鹤/耗尽一生,我依然走不出/这幅古典的江南水墨”(《云中鹤》)。江南的山水人文已经浸润到他的血液里。
在“人物书”小辑中,他写了屈原、刘伯温、苏小小、李清照、陶渊明、王阳明等古代人物。“谦,很杭州,很书生。但只有/千锤万凿,才配得上,你的铁骨”(《谒于谦祠》),“小楼又东风。所有把栏杆拍遍,往事不能了的人/都是你的臣民。等你驾月归来”(《写给李煜》)。
他也为千年前的诗人“鸣不平”“意难平”。“唯一遗憾的是,没能在长安街上风光一回/我卑微地生活在尘埃里。披上李白的影子/脚步,竟也迈出了大唐的气度”(《与影子同行》),“你悲哀地发现/后世男女打卡的队伍纷至沓来/把沈园,当成了爱情的药引”(《药引》),“大雪纷飞,似箭,如盐/从1142年下到如今,风波亭低头不语”(《大雪中去见一个人》)。我相信在崔子川的灵魂和血液里,一定有岳飞的激越长啸,也有李白的天马行空。
“带着一生的战栗写诗”
这部诗集里有一首写给我的诗《旅途——兼致诗友卢山》,读来至今仍十分感动:“那是700多天补钙的经历/将西湖的水不断排空/胃里塞满了/塔克拉玛干的飞沙/直到一行一行将雪,重新/推回天山。你怀抱王昌龄的月/敞开给我们看/一万里歧途,你的眼睛里/饱含悲哀的沙子。此刻/你一粒一粒倾倒出来/让我们明白,你的余生里/都将被雪山的光芒所照耀/而一群塔里木的黄羊/正从你的诗集里,缓缓走出/凝视我们急匆匆赶路的步伐/让人不寒而栗。”
我曾经从东海之滨的江南,远赴万里之外的边关塔里木,实现了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远游。这首诗将我的西部写作中重要的意向和主题精炼概括,若不是也有壮游千山万水的经历,又怎能体会到其中的凶险和壮丽?
与其说这首诗拉近了我和子川兄的距离,不如说是两个曾经在云端和大地跳跃灵魂的双向拥抱。我们都在行走中“找到了一种全新的诗歌语言”,然后摊开山河与稿纸,“带着一生的战栗写诗”。
在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的笔下,词语是雪原上清晰、偶然的蹄印,而语言正是茫茫雪原。我知道,对于诗人崔子川——“盆地放飞的一只鸟”,他不知疲倦的翅膀仍会向着词语的星辰大海挥动;我知道,他的每一片羽毛上停驻着故乡的炊烟,那一轮永不生锈的故乡的月亮在夜空为他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