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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地的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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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11-22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人文漫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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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亚莉
2024年9月,路生梅荣获“人民医护工作者”国家荣誉称号,而以路生梅的生平事迹为主要素材的剧情电影《陕北往事》也在刚刚落幕的第11届丝绸之路国际电影节上首映。一个在陕北佳县服务50余年的来自北京的儿科医生的故事,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们所知晓。
路生梅1968年毕业于北京第二医学院(现为首都医科大学)后,立即来到陕北佳县工作。原本是儿科医生的她,由于当地群众的需要,自学了内科、外科、妇科、产科以及皮肤科等多科知识,成为医院的多面手。“半个佳县的人都找她看过病”,“很多家庭的几代人都找她看过病”,“她的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几乎是公开的”……
一个人,将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投射到为他人的工作中,这个人,就是英雄。
然而英雄并不只是一个名称或者挂在她胸前的一枚又一枚的勋章。她的故事,是50年日复一日的身体力行。——如何将路生梅的人生变成一个令人神往的银幕故事?这正是艺术家们所面临的挑战,也是艺术家们以才华和热忱向当代英雄致敬的硕果。
导演曹建标为这一次的创作可谓呕心沥血。由于这并不是一部传记电影,而是探寻一个当代英雄何以成为英雄的心路历程的剧情电影,所以影片的主要故事情节和细节,既有真实的生活,也有基于创作者的艺术理念的虚构和加工。
在《陕北往事》中,原型人物路生梅的名字被化名为路冬梅。影片以段落式的结构,描写了路冬梅与陕北之间“爱”的故事。
影片中,正处于青春芳华的路冬梅,遇见了先于她从上海来到陕北工作的医生李保国。
遇见李保国,就是遇见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事业上的榜样。李保国常常骑着自行车,带着路冬梅下乡为群众看病,一份美好情愫,自然地、悄悄地发生了。然而,李保国在行医途中不慎坠崖摔伤,只能拄着拐杖生活。在这种情形下,他和当地姑娘马红梅结婚了。
对于原型人物路生梅而言,李保国是影片中的一个虚构人物。他一方面承载了路冬梅初到陕北时的职业理想,也承载了她正值青春年华时的情感想象和寄托。
李保国心里知道路冬梅对他的情愫,但他在自己身体受损的情况下,选择了和当地女青年结婚,这是某种意义上的放弃。也许在他看来,这种放弃是对路冬梅的爱护,正是因为这个包含着爱护之情的放弃,使得这一段几乎尚未发生的感情,显出了无比的美好和纯洁。在影片即将结束时,在路医生退休仪式的宴会上,她收到了李保国给她的一个物件,回家以后她发现,那正是当年和李医生一起下乡时所骑的自行车上的被丢掉的铃铛。铃铛这个小物件,因其精巧有光泽,因其声音清脆,传播辽远,而成为定格路冬梅青春芳华的象征,并将那一段早已尘封的美好感情升华了,它既是十分动人的,也是相当深厚的。
路冬梅后来嫁给一个叫高胜利的当地青年,真正成为了一个陕北家庭的成员。
与李医生总是在工作场合作为路冬梅的引路人不同,高胜利一开始就参与到了路冬梅的日常生活当中:作为医院的后勤工作人员,是他,将路冬梅的行李带进了她未来的居住空间;是他,给路冬梅传授了在陕北生活的基本技能,并为她解释了种种不明就里的生活现象;是他,教会路冬梅听懂陕北话,并默默关注她的一切,而这些,正是家庭生活所必须。
为了描写高胜利对路冬梅的感情,《陕北往事》为观众贡献了最具有电影感的画面。作为医院的护士和后勤工作人员,高胜利每天都需要赶着毛驴,架着巨大的水桶,到黄河边去拉水。路生梅来到医院工作后,银幕开始显示他取水、拉水的全过程,他的身影映照在阳光下的岩石上,美得令人赞叹。因为取水不便,医院每天只能给每一位职工配备一瓢水,但高胜利却将自己的配给,让给了路冬梅;为了让路冬梅能够“用水自由”,镜头用近景和特写的方式展示了在冬季的黄河边,他如何将结冰的河流凿开,架起大铁锅,将冰块放进大铁锅烧热,并将无数的白床单,层层叠叠悬挂在支起的木桩上,让路冬梅尽情地“使用水”。这个情节,带有明显的虚构、想象和唯美的特征,但正是这种唯美的特性,带给了剧中人和观众视觉上的震撼,展示了高胜利对于路冬梅的爱,是一种毫无保留、倾己所有的爱,是一种洋溢着浪漫之美好的爱,最终奠定了路冬梅留在陕北的决心。
如果说,高胜利和路冬梅之间所显示的是原型人物在家庭中所得到的陕北之爱的话,那么路冬梅和羊皮袄大哥之间所建立起的亲人般的情感,则是一种更加广阔、更加深厚的大地之爱和文化之爱。
羊皮袄大哥是路冬梅来到陕北后接触到的第一个陕北当地人。仅仅由于路冬梅的口头请求,羊皮袄大哥(他的真名叫马平娃)就帮她排队买了一张从榆林去往佳县的汽车票,并在候车室一直等待,直到路冬梅再次出现,拿走她的票。羊皮袄大哥的这种信守诺言的为人方式,打动了路冬梅,促使他和羊皮袄大哥之间开始了绵延一辈子的亲人般的交往。
羊皮袄大哥是一名阴阳先生,他的职业既是陕北古老民俗的代表,也是与现代医学的价值观直接冲突的某种封建迷信的代表,他在剧中因而成为医生们眼中的喜剧性的存在。但另一方面,作为陕北民俗之代表的他,又能在他为当地群众禳灾祛病的过程中,为观众提供一种独特的说唱体验。扮演马平娃的演员是知名陕北民歌歌手贺国丰,他在角色扮演中出神入化,在说唱表演中极为动人,是影片在视听层面上特别具有吸引力的元素之一。
再者,影片为人物马平娃所取的别名“羊皮袄大哥”,具有非常典型的文化符号的象征意义。因为“羊皮袄大哥”这个名称,并不是某一个个别的陕北男性的名字,而可以是所有陕北男性的代名词。值得注意的是,影片还描写了羊皮袄大哥的妻子这个既活泼可爱又闪耀着母性光辉的陕北妇女的形象。在最初羊皮袄大哥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路冬梅的信件的时候,是他的妻子,督促他去关心这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在路冬梅生完孩子之后,是羊皮袄大哥的妻子,满怀感情地自愿担当路冬梅娘家人的角色,照顾这个年轻的产妇……她和她的丈夫一起,担当了对于路冬梅的来自陕北大地的爱。在这一点上讲,陕北和路冬梅之间,就不是一种单向度的付出和奉献的关系。陕北的山水、人民和文化也哺育了路冬梅,因而二者之间是一种互相给予的关系,是真正基于理解和爱的双向奔赴,这正是创作团队对于原型人物路生梅何以成为英雄的原因的深刻理解、剖析和创造性再现。
纵观全片,《陕北往事》并没有详细描写路冬梅如何具备高超的医术,而是将笔墨几乎全部用在了对她的情感世界的构建上:如何在青年时代的一段美好情愫中,奠定职业理想?如何决定在陕北扎根?如何与羊皮袄大哥及其家人之间形成亲人般的绵延一辈子的情分?如何对于陕北的山川风物和民俗礼仪获得如同对故乡一样的了解和爱意?这些发生于主人公不同的年龄阶段、不同的人生境遇、不同的生活层面上的越来越深厚、越来越宽广的爱,正是构成《陕北往事》叙述动机的核心内涵,也是创作者对于原型人物路生梅何以能够扎根陕北50年,并且一心钻研医术,精益求精,时刻充满开拓精神,时刻准备着付出勇气的动力源的探寻。是的,只有爱,才是一切行动的根。
但是,持久的爱并不是一种自发的天赋,它是不断超越自我,不断拓展精神世界之边界的结果,是陕北人民和地域文化哺育的结果。有了这种基于超越和拓展的爱的能力,有了广阔的大地和人民的回馈,凡人,就成了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