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丰傩:“傩”动乡愁两千年
“三伯”叶根明手提单面鼓,鼓槌落定,锣声渐起。
头戴黄巾,身披红底碎花彩衣,系一张青面獠牙、额佩铜镜的傩面具,执一把木质开山斧……傩神庙门洞开,傩班依序而入。
从开场舞《开山》到《关公祭刀》,时而蹲起跳跃、闪展腾挪,时而猜拳斗酒、席地而坐……锣鼓喧嚣中,或紧张或戏谑,或刚劲或缠绵。一旁观傩的孩子拧紧了眉,紧盯着庙里的一举一动,生怕错过一丝一毫。
一鼓一锣,时急时徐的节奏回荡在这座始建于乾隆年间的小小傩神庙里,隐隐有远古而来的威仪凛然,又夹杂着乡土人情的幽默诙谐。
傩,古人驱鬼逐疫的仪式,后演化为一种传统民俗舞蹈。在江西南丰几乎每个乡镇,每年春节,初一“起傩”,元宵后“圆傩”,其间傩班走村串户,祝福纳吉。
据考证,南丰跳傩始于汉代,距今已有2000余年历史,因其古朴质拙、颇具原生形态而被誉为“中国古代民间舞蹈的活化石”。
南丰傩班多以自然村组合,艺人主要是本地农民。清末至今,南丰地区至少有182个村庄组建过傩班。目前南丰仍有2000多名傩舞艺人,保留100多个具有原生形态特征的傩舞节目,珍藏100多种、2000余枚傩面具。
一项古老的民俗仪式,为何能在这个总人口32万、总面积1920平方公里、以“南丰蜜桔”闻名于世的江南小城开枝散叶,历经千年不衰?年复一年,从青丝到皓首,一代代南丰人在古老的傩舞中,开启新年,祈盼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家国安康。
石邮傩:向世界揭开傩舞的神秘面纱
提起南丰傩,石邮是个绕不开的名字。
这个坐落在三溪乡间的传统村落,被誉为“中国傩文化第一村”。不久前过世的石邮傩班“大伯”罗会武,曾被授予国家级、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中国民间文化杰出传承人”等称号。
“近戏乎非真戏也,国傩矣乃大傩焉。”石邮村傩神庙门口的石制门联,道出了石邮傩曾经的辉煌。据光绪十八年(1892年)《吴氏重修族谱·石油(邮)乡傩记》记载:明宣德年间,石邮吴氏第十七世祖“太尹公”吴潮宗曾在潮州任县令,为驱邪避疫,他将傩从广东潮汕地区带入石邮,至今石邮傩神庙里仍供奉有“傩祖”吴潮宗的塑像。
自此,石邮傩作为吴姓宗族的“家傩”,延续发展至今。吴家为傩班活动提供经费,选出“头人”管理傩班事务,但吴姓人不允许跳傩。石邮傩班共有8位艺人,都是村里“杂姓”人,称为“八伯”。“大伯”为长,依次类推,退一才能进一,其中前“三伯”可授徒。
石邮傩风格粗犷古朴,颇具古风。据南丰地方文化研究学者顾建华介绍,自20世纪五六十年代起,石邮傩舞就吸引了不少文化研究者的目光。中国傩戏学研究会会长、著名戏曲理论家曲六乙就曾多次到访石邮,现场观看傩舞;日本学者广田律子曾六进石邮,认为石邮傩“具有神秘而狞厉的风格,显示出一种人类可以征服自然、战胜魔鬼的深沉力量”;法国学者庄雪婵在人类学著作《逢场作戏》中辟专章详细介绍石邮傩。石邮傩也是南丰最早走出国门的傩班——早在1998年,石邮傩班就曾应邀赴日本交流演出。
在石邮人心中,跳傩是一年中最庄严神圣的仪式。每年正月初一至十六,傩班队伍在爆竹声声中走村串户,好不热闹。在外打拼的村民们纷纷回乡,邀请各地亲朋好友一同观傩。
“每年大年三十早上起傩,给傩太子换服装、洗脸;初一跳傩,十六晚上搜傩,凌晨时间圆傩,傩事活动结束、圆满了,选择吉利的时辰,再把面具装箱。”石邮傩班“三伯”叶根明告诉记者。
“起傩、演傩、搜傩、圆傩”四个环节都有繁琐细致的规矩,每年跳傩的时间和路线,也有严格的规定。八个节目《开山》《纸钱》《雷公》《傩公傩婆》……内容和动作,不允许任何更改和走样。
“摘下面具是人,戴上面具为神。”叶根明用一句俗语,道出了傩舞艺人面对傩仪的郑重。
1984年,16岁的叶根明因为看傩舞“好玩”,开始学习跳傩,师从罗会友、罗会武等石邮傩班老艺人。“规矩”,也成了他与傩结缘近40年的人生注脚。
南丰傩易学难精,需要反复练习,艰苦付出却少有回报,让很多年轻人浅尝辄止。在傩班,不仅跳傩有规矩,出行、吃饭都要严守祖制。一个动作做不对,头人手里的烟袋锅就狠狠砸来。
学傩两年后,生性好动急躁的叶根明,因为受不了“规矩”,和头人起冲突,一怒之下离开了傩班。他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还在温州做过皮鞋,出走傩班的那些年,叶根明赚了不少钱。
“大伯去世了,傩班要招人。”几年后,傩班招人的消息传来,村里人又将目光投向了他。面对家人的劝说,叶根明倔强地不肯低头:“要我去可以,叫头人来赔礼道歉,由他来请,我就回去。”
没想到,头人听闻,主动登门赔罪。看着老人诚恳的面容,叶根明心里愧疚,于是揣着24个红鸡蛋,正式办了拜师宴。回归傩班的叶根明心里留下疑问:为什么“头人”为了傩,要如此付出?
上世纪90年代,因为在“中国广西傩戏国际学术讨论会”上的一场演出,大批海内外学者开始关注石邮傩班。隐匿在乡野村头的傩舞逐渐被挖掘整理,走向更广阔的舞台。叶根明脑瓜子转得快,当起了傩舞“翻译”,把一直以来口耳相授的傩舞“译”成可理解并流传的文字,协助相关专家完成了《中国民族民间舞蹈集成·南丰傩舞资料册》的搜集整理工作。
1998年,叶根明跟着傩班第一次走出国门,在日本名古屋等地巡演。来自南丰乡间的中华传统舞蹈,在异国他乡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演出场场爆满,观众好评如潮。这一刻,他意识到南丰傩的独特魅力和价值,也意识到自己有责任将这份传统文化传播出去。
回到南丰,叶根明开始着手进行傩舞的推广普及工作。当时的头人严守祖制,不愿意向外传授傩舞,甚至将傩舞面具锁进庙里。叶根明只好自掏腰包,做面具、搞演出、进校园,拓展石邮傩的影响力。
2006年,南丰跳傩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当时的“大伯”罗会武成为国家级、省级非遗传承人。除了为乡亲们跳傩,石邮傩班有了更重大的责任:要保护好、传承好这份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随着时代变迁,头人更新换代,观念也逐步转变,小小的石邮傩班渐渐拧成一股绳,走向更广阔的舞台。
同年,叶根明在石邮小学开设了“少年傩班”,义务传授傩文化知识。2013年,石邮村傩班与北京舞蹈学院共同创作了以南丰傩为题材的舞蹈作品《傩·情》。历经600余天,这部作品在国家大剧院上演。此后几年间,《傩·情》出国巡演,反响热烈。
走进石邮小学校园,书声琅琅,校园文化墙上印着少年傩班的照片。叶根明满脸骄傲地告诉记者,在这里,他已经带出了好几批、上百位学生,许多孩子都在省市级舞台上表演傩舞并拿过名次。“孩子们长大了,不一定会从事这个职业,但作为石邮人,提起家乡的傩舞,要能说出一二。”石邮小学校长方建琴说。
“年纪越大,越能理解头人,真是了不起。如果不是他们坚持,石邮傩早就丢掉了。”跳了近40年傩,叶根明对傩的那份敬畏越来越深,也渐渐读懂了头人们为传承傩舞付出的心血。头人敲敲打打,耳提面命的“规矩”,固有其因循守旧的一面,却能够在时代的洪流中护住傩之根脉。
近几年,叶根明因腿伤不再跳傩,转而专心从事傩文化的普及和传播工作。那个和“规矩”对抗的少年长大了,将傩文化传承的重担扛在了自己肩上。
“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我要把它传承好。如果在我手上没有了,上对不起先人,下对不起自己。”叶根明说。
上甘傩:傩舞悠悠承载“乡愁”
从南丰县城驱车到白舍镇上甘村,要经过一段几十分钟的山路,层林葱翠,漫山的南丰蜜桔纷纷在枝头挂了果。兜兜转转间,视野豁然开朗,一道清溪在眼前铺开,岸边石雕依次排列——开山、罗汉、福禄寿喜、傩公傩婆——雕的全是上甘傩面具。
上甘傩班共有40角76枚面具,算得上南丰地区面具数量最多的傩班。除了常见的开山、钟馗、关公等,还加入了孙悟空、猪八戒、张天师等角色,融合了《西游记》《封神演义》等明清小说、地方戏曲中的元素。
上甘傩又称甘坊大傩。上甘傩班是南丰现存延续时间最长的傩班之一,带头者是甘姓族人,也是此地跳傩的“主力军”。上甘傩班不称“头人”,而叫“正印”,取执掌印鉴之义,负责傩班的管理工作和仪式主持,副手称“偏印”。整个傩班共24人,可分作两班表演。
傩分“文武”。与石邮傩的原始古朴不同,上甘傩是典型的“武傩”,人多、面具多、节目多、节奏快、难度高。9个节目,仅《打罗汉》一节,就颇具看点:中间的“罗汉”身上最多要挂六个人,最上一人还要倒立,是对体力和技术的极大考验。
因此,上甘傩班一直是老中青三代齐全,两头少、中间多。上甘傩班艺人唐飞龙介绍,如今上甘傩班50岁以下占比40%左右,傩班最年轻的弟子20岁出头,刚刚毕业,逢年过节都要回乡跳傩。
上甘大傩从正月初一开始,十八正式结束。正月十三和十四分作两班,在村中各家跳常规傩;到了晚上还要做“装跳”仪式“索室驱疫”,为邀请傩班的主人家趋吉避凶,祈求平安;正月十二之前,还有喜事傩、愿心傩等仪式,为村民婚嫁生子等人生大事祝福纳吉。其间傩班收取“禄礼”,收来的财物交给傩神殿公用,傩班艺人不取一分一毫。正月十八当天晚上,要在傩神殿举行“解傩”仪式,杀猪摆宴,备办供品,傩班、村民与来客一同赴宴,用的正是这笔村民供奉。
上甘跳傩的历史,可以追溯至唐代,甘氏先人甘凝屡举进士不就,入三茅山学道,还乡后在了溪边繁衍定居。村中有大大小小数十座小庙,最大的傩神殿为明代永乐年间至宣德年间迁建,殿内正中神坛奉祀木雕清源妙道真君坐像,两旁分立千里眼和顺风耳。东侧塑土地,西边立“演傩先师”牌位。神坛上有小阁楼,存放装傩面具的圣箱和道具。
顾建华的童年,有很长一段时间就是在上甘村度过的。在他的记忆中,上甘曾经是周边乡镇的“商贸中心”,商铺林立,以豆腐最为有名。行走在狭窄的青石板路上,脚下是绕村的溪水,两侧是明清木构建筑。雄浑刚劲的甘坊大傩就是在这蜿蜒的青石板路上跳起,长长的队伍身着红衣,伴着烟花火铳,红红火火中,开启上甘人对来年的企盼。
圆傩仪式中《捉刀》一幕,田螺大王出场,伴着铁链在地面拖拽的响动,凶神恶煞的面具上挺立的鹰钩鼻,曾让年幼的顾建华感到深深的恐惧和敬畏。
“铁链不能扭,不能断,不吉利。”“正印”甘永福在一旁解释,年届八旬的他,一口乡音未改。甘永福7岁时跟随父亲学跳傩,16岁正式加入上甘傩班,1994年开始担任“正印”,对跳傩的流程仪式熟稔于心。近些年因身体抱恙,甘永福跳得少了,但对傩的虔诚敬畏之心却渗入一言一行。
走进傩神殿,甘永福打开面具箱,樟木香气扑鼻而来。上甘傩面具最特别之处,在面具的内部——每个面具上都写有捐赠者的姓名。同样的,村口那排石雕,也刻着捐建者姓名与捐建时间。
为了弘扬和传承上甘傩舞,上甘村乡贤与村民们一起,自筹资金,利用上甘村石头多、质地好的天然优势,因地制宜,聘请能工巧匠,把上甘傩面具一一雕刻入石。
“乡贤传承上甘傩,这是一种独有的现象。傩形成了一种情感的链接,把这批人紧紧地扭在一起。”南丰县图书馆馆长李秀华介绍,她曾为此专门做过调研。历史上,上甘村曾走出17名进士、68名举人、59名监生、207名秀才,傩在地方宗族文化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在上甘傩神殿,可以看到庙柱底部的石质基座上,刻有“甘时文助”字样,相传与傩神殿同龄,乡贤传承上甘傩的传统可从中管窥一二。
“南丰人从小看傩,会有浓厚的‘乡愁’情结。跳傩不仅仅是一项娱乐活动,也是向祖宗致敬的一种家族祭祀,是村里集体的一种文化活动。它是一个很重要的情感联系,人们相信傩有力量,传承家法家训。”李秀华说,“有乡贤告诉我,自己小时候不觉得,年纪大了更需要回归内心,回归对传统和祖先的敬畏和尊重。”
南丰傩面:传承与创新相互交融
在南丰县图书馆“无烦群像——南丰国际面具文化陈列展”中,一尊憨态可掬的《桔王》木雕吸引游客驻足。“桔王”头顶龙首,形似傩公,笑脸相迎,周围一串南丰蜜桔和桔叶紧紧环绕。
用木雕将南丰蜜桔与傩舞两张“千年文化名片”相融合——这是南丰傩面具雕刻省级代表性传承人罗春明的作品。
在新建成的工作室里,这位与木头打了大半生交道的木雕师傅正在忙碌。工作室一角堆满了他新购入的木料,樟木香气环绕,几个半成品面具摆放在工作台上,周围散落着各类傩雕工具。
“傩面具讲究‘内外兼修’,不仅外表要传神、有气势,能看到千年传承和地域特色,内部还要根据傩舞艺人的面部特征调整,方便佩戴。”一聊起傩雕,罗师傅就停不下来。从汉将吴芮驻守军峰山,将傩传入南丰讲起;到国傩、军傩、乡傩的分类;再到由汉至宋,傩舞从“娱神”到“娱人”的变化……罗师傅为记者上了一堂生动的傩文化历史普及课。
1990年,因为雕刻的《开山》在江西省文联举办的比赛中一举获奖,业余美术爱好者罗春明走上了职业傩雕之路。信心倍增的他向张宜祥等南丰傩雕前辈学习,专心钻研傩面具。
和叶根明一样,罗春明也经历过入行的艰难。1998年,石邮傩赴日演出时,当时的头人受制于家训等原因,不愿出借傩面具,县里工作人员就找到罗春明,要求他临时赶制一套傩舞用具。罗春明形容自己接到任务“焦头烂额”,又找不到现成的面具做参考,硬是靠损坏的旧面具和与傩班艺人的不断交流,在规定时间内成功“交差”,保证了演出顺利进行。
学传统难,创新更难。除了钻研传统傩雕的艺术造型、质料选择、色彩运用,罗春明还综合运用中国古代浮雕、透雕、圆雕、线刻的技法,把传统的傩雕艺术与南丰傩文化相结合,走出了一条独辟蹊径的木雕之路。2004年,他的木雕作品《傩王》参加北京首届民间艺术博览会,获得了中国民间艺术最高奖——第五届“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
如今,由跳傩衍生的傩面具制造工艺成为南丰的一项传统产业。以张宜祥、李英、罗春明等傩雕艺术家为代表的傩面具雕刻工作室纷纷涌现。目前,南丰县有近20家傩面具雕刻企业,各种雕刻工艺品远销荷兰、希腊、美国等30多个国家,年主营业务收入5000万元以上。
“一面鼓一面锣,爆竹一响就跳傩!”今年11月18日,南丰蜜桔文化节开幕,吸引大批游客来到“蜜桔之乡”南丰“打卡”。在南丰国礼园观傩舞、品蜜桔,成了游客了解南丰的两扇窗口。
“一方面是保护好原生态的文化传统,不让它“变味”;另一方面,目前创作型人才稀缺,亟需培养一批傩文化创新人才。”李秀华说。为了保护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南丰县投入数千万元资金用于开展傩舞的挖掘、保护、传承和发展利用等工作,并从少儿傩班中培养发掘傩班传承人才。
“傩文化所蕴含的生命意识、民俗意识……适应了古人祈求过着除旧迎新、消灾纳吉、安宁康泰生活的心态,这是它得以延续千年,有着顽强生命力的重要原因。”曲六乙老先生曾在文章《傩魂》中总结,“它凝聚着共通的宗教心态、民俗心态和艺术审美心态。”
一座小县城,以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独特的传承机制,成为傩文化传承的福地。从地域文化氛围到政府支持,再到蜜桔与傩舞、传统与创新的巧妙融合,都为傩文化的传承添砖加瓦。在这里,傩文化不仅是一项传统民俗,更是一种精神的延续。观察这一样本,我们或许能找到中华传统文化生生不息的文化密码。 (本报记者刘小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