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玛莲,唇齿之间,爱恋、缠绵。

　　如今,这首歌鲜为人知。但70多年前,从陆地到海洋,德国兵唱,意大利兵唱,英国兵唱,美国兵唱,俄罗斯兵唱,仅歌词就有40多种版本。

　　它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全世界传唱最广的战地歌曲,没有之一。

　　“兵营门前有一盏路灯,就在路灯下初次遇上意中人。我多么希望能再相见,亲密偎依在路灯下,我爱莉莉·玛莲。　

　　我俩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人人看得出我们相爱这样深。你看多少人羡慕我们,亲密偎依在路灯下,我爱莉莉·玛莲。

　　换岗的号声催呀催得紧,我要赶回去又要分开三天整。在临别时候难舍难分,多么希望常在一起,和你莉莉·玛莲。

　　路灯也熟悉你的脚步声,让我怎能忘你的笑容和倩影。假如有一天我遭不幸,还会有谁在路灯下,等待莉莉·玛莲。”

　　这本是一首小诗。作者名叫汉斯·莱普,德国汉堡人,小时向往出海冒险,长大后在一家男童学校当美术老师。1914年夏,一战爆发。没多久,莱普应征入伍,数月后被选送柏林参加军官培训班。

　　诗写在次年柏林的一个春夜,然而并没有春风沉醉。

　　《二战士兵之歌》一书引述莱普的回忆说,那是1915年4月3日深夜,柏林春寒料峭,他在军营侧门站最后一班岗,刺骨的风里,一名军官向他训话,而他却看着当护士的女友玛莲经过军营去上夜班,一双高跟鞋咔哒咔哒叩击着雨水打湿的地面,身影映在昏黄的路灯里,他感到一种很深的、单纯的渴望,脑子里回荡起当时流行的一首伤感歌曲《细雨和春日甜蜜的呼吸已从柏林城外的公园前来》。

　　莉莉是另一个姑娘,真名叫贝蒂,是莱普女房东的侄女。莱普管贝蒂叫“莉莉”,因为这个健壮结实的姑娘常在她家后院里喂鸡,让他想起歌德的诗《莉莉的动物园》描述的情景。歌德有过一位未婚妻,名字就叫莉莉；《浮士德》中,也有位名叫莉莉的女郎。

　　莉莉、玛莲,两个年轻姑娘的名字,唇齿连绵吐出青春妩媚的呼吸。

　　玛莲是莱普的情人,莉莉和莱普同屋战友相恋。战争瓦解了战前社会的保守风气,两对恋人都抱着及时行乐的想法。女房东干预莱普和玛莲过于亲热时,整天在战地医院护理伤兵的玛莲就回答:想想吧,明天可能发生什么?女房东于是沉默。1915年的柏林,第一次世界大战刚进入第二个年头,街巷里已常常见到截肢或盲眼的伤兵。

　　结束这最后一班岗,莱普回到住处并未立即上床睡觉,而是伏案写下这首小诗。一两天后,他便奔赴喀尔巴阡前线与沙俄作战。

　　一战被称为人类绞肉机、屠宰场,但莱普幸运生还,回到家乡,出了一本薄薄的诗集,收入这首小诗。他这一辈子,就因为这一首诗出名。写这首诗时,德国还有皇帝,他身上穿的,还是普鲁士军服。

　　诗集并没有引起关注,但这首诗被选进了一本年鉴。20年后,一位年轻作曲家无意中在年鉴里看到这首诗,为它谱了曲。又过一年,一位刚刚离婚、靠在酒吧驻唱谋生的女歌手灌制了唱片,总共卖出大约700张,没有任何乐评家注意。这是1939年,初秋的时候,纳粹德国入侵波兰,一战的噩梦还盘旋在欧洲人的脑海,更惨烈的二战又打响了。

　　1940年,德军攻克贝尔格莱德,占领了市广播电台。这是纳粹德国最辉煌的时期,四处凯歌高奏,俨然不可一世。其实,乌云已开始慢慢向他们头顶聚拢。

　　在贝尔格莱德电台的播音室,一个落满灰的木箱最底层,德军发现了一张唱片,封套上写着:《莉莉·玛莲》。

　　那个地方,那个时间,那个旋律。命运的转轮,重重叠叠的偶然。唱针开始转动。

　　一个个孤单、暗黑的夜晚,在大西洋的战船,在北非的沙漠,在意大利山区,无数倚着枪械的年轻士兵默默聆听一个沙哑、性感、苍凉、温柔的女性声音,唱着火热的思念,唱着青春的相遇与离别。

　　然后,从贝尔格莱德,到柏林、伦敦、莫斯科,《莉莉·玛莲》被相似的成熟女性的声音用各种语言演绎,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跨越敌对的战壕,战场上最流行的一首歌。

　　战争巨轮辗压之下,亿万条人命血肉模糊,齑粉尘埃。这首歌,只是历史烟尘深处,因为寄寓无数年轻人深深、单纯的渴望,偶然绽开的一朵很小很小的花。

　　战后,人们询问原唱歌手,这首歌为什么会这么红?

　　她反问:风能够解释它为什么会变成风暴吗?

　　1945年,有过一部专门描述这首歌传唱过程的纪录片。

　　1981年,有位德国导演拍了一部同名电影,被选送角逐当年奥斯卡最佳外国影片奖,但没能获得提名。

　　几年后,在北京一所大学里,举办了一个规模小小的德国电影节,放映了这部配着中文字幕的电影。　

　　一切离别都是必然,而一切相遇却都是偶然。其实并不能预知,究竟什么样的相遇和离别,最终会在生命里刻痕。

　　以为会记得的,大部分已忘掉；以为会忘记的,却发现至今记得。

　　比如,莉莉·玛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