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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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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远的琴声

( 2018-10-19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草地周刊
 
  
任光明


  从小到老,几十年从没触碰过一件乐器。五音不全,连简谱都不识,朋友们讥笑我是一个十足的音盲。插队落户时,同生产队的两位插友一个会吹口琴,另一个会吹竹笛,常常让我羡慕和佩服,自嘲自己没有一点音乐细胞。

  2018年9月7日,从新闻中得知小提琴演奏家盛中国先生不幸逝世,先是愕然,继尔在惋惜之余老想着该写点什么文字。

  一个大山里的音盲,能为素昧平生的音乐大师写什么呢?

  我踌躇了好几天。过几日,李蓉同学从微信上发来两张三十四年前的照片,才让我将三十多年来关于盛中国及音乐等一些往事作一番思索和梳理。

  三十多年前,我就读于重庆北碚的西南师范大学政治系。虽说重庆曾为抗战时的陪都,北碚也为当时许多文人墨客荟萃之所,但我们入校时一切都展示出那年代最具特色的四个字“百废待兴”。单说文化生活,简陋的学校礼堂偶尔也放一放老掉牙或不咸不淡的电影,但时常门可罗雀。而电视呢,我们政治系还有中文系、历史系居住的桃园舍区,只有周末才会在宿舍间的空坝摆一张木桌再搁一台厚实笨重的黑白电视机,供血气方刚的莘莘学子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射雕英雄传》、《霍元甲》等武打片,尽管荧屏常飘荡着漫天雪花。

  一九八四年的国庆刚过不久,校园还沉浸在举世瞩目的国庆大阅兵的喜悦之中,桃园那壁常贴满五花八门各类消息通知的信息墙上,又添了一纸广告:著名小提琴演奏家盛中国先生莅临西师演出,票价一元,地点在学校礼堂。

  当晚,去还是不去看演出,便成为我们512寝室的中心话题。我的上铺晓林同学入学前就是内江地区文工团的台柱子,话剧舞蹈都很出色,对此自然倾心,一再鼓动我们“机会难得,机会难得,大师级的演出,就是在北京也不一定有这机会”。身坯富裕脸庞椭圆眉毛粗黑的“熊猫”同学,素来对音乐舞蹈不感兴趣,操着浓重的川南口音摇头调侃:“小提琴?听都听球不懂!还一元呢,买三份荤菜还要剩一毛!”

  争论无果,但我还是迎合了晓林兄的鼓动。大师不大师与我无关,我只想开一下洋荤,亲眼见识一下沙坪坝青木关出生的大师级狠角色怎么弄响洋乐器。之前,我在山洼里的家乡小城曾见识过一次小提琴演奏。说来寒碜,我那镶嵌在崇山峻岭里的家乡,公家私人都没有一架钢琴,乡下人把剧团的手风琴叫做手风包,拥有小提琴的人更属凤毛麟角。偶有少男妙女辗转借一把提琴摆pose,留一帧照片则属时髦之举,至于拉出拉不出曲子则是另一码事,反正照片不会发声。知青下乡后,有从重庆来的女孩会用脚尖跳舞,自然成为每年县里文艺调演的保留节目。我见识的小提琴独奏,其实就是为知青表演革命样板舞剧《白毛女》选段《北风吹》用小提琴独自伴奏。演奏者是我们县的小提琴翘楚。不知是剧场太过嘈杂还是麦克风扯拐,琴声始终飘若游丝,时断时续,听不出所以然。更让人同情的是,演奏者满头大汗,紧紧夹住琴身,无论揉弦运弓都十分僵硬,活像要从琴弦上硬生生挤出一个个音符。

  第二天暮黑,也就是1984年10月20日晚上7时,我陪晓林兄凭票进了学校礼堂入座。礼堂一如往日的简朴:左右两侧各三扇双开的大门,四壁是抹过石灰的砖墙,没吊顶,仰头数得清一架架人字形的屋梁。门多且没有关闭,漫进的微风推搡着台上几盏泛黄的白炽灯有节奏地荡漾,颇像秋千般起伏。

  开演了。先是暖场的歌舞,台下观众无动于衷,依旧大声摆龙门阵、喧闹、磕瓜子剥花生,弥漫着浓酽的嘈杂。晓林兄不禁有些忿忿然:这哪是听音乐的场所和氛围嘛,像乡码头赶场坐茶馆!

  漫长的无聊的等待之后,盛中国终于在人们心里的千呼万唤中出场(那时还没人使用“闪亮登场”这个词)。没有聚光灯追光灯之类的刻意营造,也没有轰轰烈烈的出场音乐,他平和得就像平时给我们授课的老师。但瞬间,喧嚣嘈杂消失了,一片清风雅静。

  很快,演出结束了,我和晓林兄返回桃园宿舍,他一路上不停地赞叹“精彩、太精彩了!”我的脑海,始终还跳跃着那动人魂魄的旋律。不懂音乐的我,迫不急待地铺开纸笔,给远在家乡的朋友写信,让他分享我的感受和激动。也正是这位细心的朋友保存了我当时的信笺,才让这许多稚嫩的文字不致飘散。

  “压轴的盛中国,虚着青色的燕尾服,微笑着走上舞台。内衬的白绸紧身衫胸前缀着两道花边,昂着头,神情自信,一副贵族或绅士的装束和风度。亮相之后,他先拉了一曲《沉思》。这曲子我曾听过唱片,但从没‘思’,更没‘沉’。盛先生的演奏使我明白了何为‘沉思’。他腭下横横地斜着栗色提琴,闪动着金黄的光斑。从琴弓一运行,他明亮的双眸就一直紧闭,仿佛将自己的全部心绪都融进梵阿玲的音箱,然后再雄浑厚重地飞迸出来。在沉思的旋律中,大地在积蕴岩浆。深遂的沉思,已经汇集了一个时代至少是几十年的能量,融合了我们曾经艰辛、曲折但充满希望的历史。我眯着眼倾听。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变幻莫测的过眼云烟,还有人世间悲欢离合,以及那辗动心灵的霹雳,喁喁亲密的私语…….都仿佛聚集成奔腾的激流冲刷洗涤昏睡的灵魂。”

  ……

  承着这份感动,次日我再次放弃三份荤菜,又买票去看了一场。依然激动不已。遗憾的是学校礼堂后侧的三扇大门紧邻一排教工宿舍,仅一步之遥,不知谁家收视足球比赛,雄纠纠硬梆梆的足球解说时常窜进礼堂,三不两时将盛先生的演奏搅上杂音。我几次发现他为此无奈地苦笑,但却没停下演奏。

  第三天,盛中国走了,离开了西师和北碚,以他为由头的音乐会似乎也顺利结束。但他这次的行走激起的涟漪还在荡漾。过不两天,校报登载一篇报道,让全校师生啧啧赞叹。

  如果现在还原,应是这样的情景——十月二十日的首场演出结束后,许多学生上台簇拥着盛先生签名。政治系大二的黄琴同学也在其中,但她不是索要签名。她是想恳请盛中国做另一件事。教她政治经济学的陈一强老师,年仅23岁,不幸肝癌晚期,坐卧艰难,但极其渴望目睹盛先生的演奏。黄琴将这意思忐忑地向盛先生表达后,盛中国没有半点犹豫,立马答应第二天下午到陈一强教师居住的筒子楼宿舍专门为他演奏。李蓉同学前几天用微信发给我的两张照片,即是34年前的10月21日下午那场特殊的专场演奏的真实记录。照片一张是黑白,盛中国神色庄重,与斜卧病榻的陈一强紧紧握手,左手杵着栗色小提琴,脸庞写满深情的问候。另一张是彩色,盛先生身着米黄色西装,依然内衬着白衬衣,一丝不苟地扣好风纪扣袖扣,亦如正式演出一样庄重地为陈一强演奏。躺在病榻上的陈一强老师,瘦削的脸庞斜向演奏家,一双深陷的大眼贪婪地盯着盛先生的举手投足,仿佛想留存住每一个美丽的音符。而且,他嘴唇微微抿开,似乎要与盛先生的演奏作深切的交流……

  后来我知道,那天盛先生为陈一强先拉的《梁祝》,尔后是《牧歌》。据现场的黄琴回忆,“当《牧歌》拉出几个小节,我便泪崩了……”挤在陋室里的师生,无一不噙着热泪。

  当时,有人把这事当作盛中国到西师演出中的花絮或插曲,但多年来我却一直视为他行走西师的高潮。但他为什么要为陈一强演奏《牧歌》呢?我思忖了很久,并特意听了几次《牧歌》的磁带。那浑厚饱满的旋律,与腾格尔后来歌唱的《天堂》异曲同工,用一串串音符细微地刻画着大草原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绿绿的草原、奔驰的骏马、洁白的羊群……既对大自然倾情礼赞,更对神圣生命无比敬重。

  过不多久,陈一强老师还是去了。我揣想他的离世既有憾却又无憾。有憾的是一个鲜活的23岁的生命,还没来得及报效祖国,没来得及将满腔热血播种桃李,还没来得及孝敬父母安家立业。无憾的是,世界之大,有几人是乘着大师的乐曲扶摇登仙?

  从此,从磁带到碟片,总有《梁祝》、《沉思》、《牧歌》等曲子伴我而行,而且必须是盛中国的版本。其他艺术家的演奏我掂量不出那沉甸甸的情感。虽然二十多年前我又曾在富丽堂皇的北京音乐厅听过他两次演奏,但距离太远,五彩斑斓的聚光灯追光灯追逐着他,主持人一串串优美的言辞赞美着他,却让我觉得没有三十多年前在西师礼堂那般亲和平实。2017年4月,叶祥明老师用微信为我发来一段视频,那是盛中国与几位顶尖小提琴和民乐演奏家联袂演绎的《北风吹》,我马上收藏进手机,闲暇时打开,除了欣赏乐曲,还想看看盛中国那写满热情的脸庞和他运弓揉弦的敏捷矫健。

  前几天,我与年届八旬的叶祥明老师通话,聊到盛中国、陈一强还有母校的其他轶事。她告诉我,当年盛中国演出的礼堂已改建成游泳馆,陈一强老师住过的筒子楼已扩建成医院,短短几十年沧海桑田,各种物质条件早已今非昔比。欣喜之余,我总在想,如今熙来攘往的学弟学妹们或许知道盛中国的《梁祝》、《牧歌》、《沉思》,但未必知道,在那些不复存在的房舍里,抚慰过充满渴望的灵魂也润浸着真善美光辉的这些不朽的乐曲,曾经震撼人心地奏响。


 

久远的琴声

( 2018-10-19 ) 稿件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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