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天都按照固定的节奏在城市生活,有时候会忘记,城市可能有另一副模样。在生活突然改变的时候,环境的不同面向就会呈现出来。

　　我的生活就发生了这种突变。假期连续七天的大吃大喝,让我对自己的憎恶之情到了一个临界点。突然就发了一条朋友圈,告诉朋友们,“未来两个月,我晚上都不再出来吃饭喝酒了。”

　　至少从第一天看,我在现实中还要更激进一些,这一天决定根本就不吃晚饭。这样,我约一个朋友晚上见面,就显得有些荒诞。既准时下班,又要错开晚饭时间,我的打算是,走一段路,然后找一个地方慢慢看书等他。

　　约定地方在成都的西门客站。这里早已不是交通中心,只是保留一个名字而已,但是对老成都来说,这却又是响当当的地名。上世纪80年代,这里算是城市的新兴片区,修建了很多宿舍区,而到了今天,却又是名副其实的老城了。从二环到一环,都是整齐而破旧的小区,狭窄而不拥挤的街道。

　　朋友很喜欢这里,称这里体现了“低端生活美学”。这是开玩笑的说法,但是这里的消费确实是全成都最低的。茶楼里一杯茶要28元,府南河边上的露天茶铺要10元,而这里最低只要3元。在3元茶铺10米开外的地方,有一家茶铺每杯6元,已经是这里的高消费了,那不是因为茶好,而是刚好有两棵大树。

　　但是这个晚上我不想喝茶,而随着天气渐晚,路边的茶铺里也缺乏可以看书的灯光。比较理想的是找一家咖啡馆,但是穿过两条街道,走了两公里,我才意识到,这个片区竟然没有咖啡馆。在成都的新建社区,到处都是咖啡馆,我家楼下1公里内,就有4家星巴克,那里甚至成为学生写作业的地方。

　　茶馆还是咖啡馆,不但是老城和新城的区别,也几乎意味着两种生活方式。喝茶是地道老成都的标志,最繁华的市中心,老年人仍然可以在大慈寺喝茶。人民公园的茶馆,有80年以上的历史,民国的时候,那里曾是教师们找新工作的地方。在河边,也总能找到露天的茶馆,尤其是冬天出太阳的时候,成都人在河边喝茶、晒太阳、掏耳朵,成为一种景观。

　　喝咖啡则是最近20年年轻人中开始流行的生活方式。咖啡馆占据的是新地标,商业中心,新的楼盘,它意味着“新事物”以及和外部世界的联系。即便是成都本地人,也不好意思用方言喊出“拿铁”和“卡布奇诺”,他们不得不使用普通话。这是新的一代人,也是新的文化。在星巴克的露天座位上,我看到一个掏耳朵的师傅,他在旁边徘徊,手里的工具叮当作响,但是他却始终不敢走到咖啡馆门口。他面前似乎有一道文化的鸿沟。

　　我的困难在于,走在老城区,却想找一家咖啡馆,这注定是徒劳。天完全黑了,路边的餐饮店飘出难以抗拒的香味,而我只有不断挪动脚步,想找一个“亮一些”“可以坐下来”的地方,一时难以如愿。我心中突然有一种久违的落魄感,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就经常这样在街头徘徊。身上没有钱,所有的店铺都不敢进去,那时候似乎只有马路才是有把握的,感觉始终处于这个城市的外部,无法进入。

　　就在这个晚上,城市突然向我呈现出了另一面:如果不能消费,我们怎么把握所在的城市?在何种意义上,我们还能够说“这是我的城市”?在街头徘徊的时候,城市似乎是一个整体,但是却和自己无关。所有人都是友善的,但他们的生活也与你无关。如果要发生“关联”,你必须采取行动,走进一个商铺,或者走近一个人。

　　后来我在一家药店门口找到一个长椅。那真是一个温暖的地方,灯光明亮而柔和。药店老板肯定意识到,一个生病的人,同时也是一个需要关心的人,他想关心这个世界。长椅的一端坐着一个清洁工大姐,我坐在另一端看书。又走过来一个穿长裙的女孩,非常漂亮,她冲我们两个微笑,然后坐在了中间。她在玩手机,脸上一直带着笑意。几分钟后,一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路过这里,那是她的男友。她站起来,蹦蹦跳跳着走了。

　　这个长椅就是一个公共空间,体现了城市的内在精神:永远欢迎陌生人,让每一个路过的人能够停留,并且找到进入城市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