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需要诗歌?

(2023年09月22日)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吴蓓

  对于惯读旧体诗的我来说,重生的诗真的有如一束年轻的光,惊艳了不一样的时光。情感表达可以这样酣畅淋漓,意象安排可以如此重叠连绵,语言作为工具可以如此率性自如地驱使。没有格律的束缚,可以随内容变化而创新形式。在重生诗的世界里,没有忧愁哀伤,而是一派光明。即便是千年传承的思乡母题,重生拨动的也是向往美好的那一根琴弦。我倦怠于汗牛充栋的咏月篇章,在重生诗里处处沐浴到阳光。有一刹那,我眼前幻化出夸父大步追逐太阳的身影与画面。但是重生自己说:“浙江人习惯于奔跑/他们把太阳吞入腹中……”有人读重生的诗感觉到安静下来,我读重生的诗却感到激奋,甚至有新诗创作的冲动。也许,正如谢冕先生说的那样:“每一首诗里都藏着一个不一样的吴重生。”每一个读者接受到的,也是不一样的世界。
  读了重生的诗,再读这本《我们为什么需要诗歌——吴重生诗歌艺术评析》。此书对重生作者层面的知人论世,文本层面的文化解读,艺术层面的分析评判,接受层面的认知感悟,林林总总,都有多维的评论、分析和阐述。而通过对吴重生诗歌艺术的评析,也为“我们为什么需要诗歌”交出了一份答卷。
  重生让我感触最深并相形见绌的,是他身上洋溢着的那股精气神儿。重生笔头之勤快,作品之高产,不能不令人咋舌。十年不到的光景,就出版了《你是一束年轻的光》(2015)《捕星录》(2020年)《太阳被人围观》(2022年)三本诗集。我感佩重生敢于标举“一日一诗”的盟誓,并果行而克绍,最终结出一树月亮,照亮一方诗坛。
  有人好奇:重生对诗的执着,后面的那个驱动力,究竟在哪里?这便触及到这本书所要探索的问题:诗是什么?
  诗是人类所独有的精神附属,是人类心灵向真、向善、向美的力量所指达、所交汇成的一种能量、一道景观、一束光明,可以让我们挣脱尘累、洞穿黑暗、嗅取花香。每一个人,不管智愚,无论童叟,或在此际、或在那厢,或踏恒河,或经刹那,总会有与诗意遭遇的种种机缘。故而人人皆可为诗人,有人的世界终归有诗,诗是永恒的。
  诗是永恒的,诗的基本功能如载道、言志、叙事、抒情、表意、娱乐等也历代相延。但与不同的社会制度相映合,诗的功能也表现出一定的社会属性。用通俗的话说,不同的社会,不同的时期,诗人写诗的动机,因功用的不同而体现出一定的群体差异性。比如在古代倡导诗教以及诗赋取士的制度下,读书人写诗可以博取功名利禄,可以往来酬唱进入高端文化圈,因此写诗成为读书人的必备技能与基本生存状态。古代诗文书画为一体,而诗居首位,哪一部文人别集都少不了诗。在那些个年代,“我们为什么需要诗歌”,根本就不成为问题。
  数千年的诗歌传统,因制度与语言的大变革而有了新、旧的分水岭,曾经是读书人普遍的一种生存状态,成了少数人的一份职业,一种基本的文字技能成为了“诗人”标榜的独门暗技,诗歌的问题便出现了。即便如此,在上世纪80年代,“文学青年”还是一个时髦的群体,而“诗人”也还是受人追捧和尊崇的职业。随着社会商业文明的急剧发展,诗随文学一起被边缘化。今天的诗人光凭写诗能谋生吗?不能。在诗相对稀缺的年代,诗是一种奢侈品,而诗人便是精神贵族。重生因此呼吁:“今天我们以诗歌的名义/相互加冕为文化贵族。”这或许是变革中的社会情境给予重生的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这个信念在同为浦江人、同为吴溪文化后裔的我看来,并不觉得奇怪。
  我们共同的故乡——浙江省金华市浦江县,虽然是个小县,却是个神奇的地方。它坐落于浙江中部,群山环绕一个扁圆形的盆地,有大江束腰提携。周边既多千岩竞秀的奇趣,腹地不乏一马平川的快意,还有大河向东的恣肆,可谓得天独厚。浦江的山以仙华山为代表,海拔不见得有多高,但站在腹地平原看,却有“拔地而起”的强烈视觉冲击和心理感受,所以明代刘基说:“仙华杰出最怪异,望之如云浮太空。”山奇水也奇,浦阳江发源于浦西天灵岩,一气横贯整个浦江盆地,又90度弯折北上,摆足了一副直来竖往的脾性。它屏着一口真气,浩浩荡荡,绵亘300里,直达东海(在明代人工干预前,浦阳江是直接流入海的大河),为大山的孩子走向大海留下一条天然的通道。
  故乡的山水在千万年岁月的加持下,编写成一部部“天书”,页页都能触发后世子孙的思古悠情。仙华山留有华夏始祖轩辕氏的传说,“仙华”是黄帝女儿的芳名。浦阳江是母亲河,当人类文明的曙光照耀伊始,它就孕育出了上山文化。就在直角北上的那片河谷平原地带,初民卜居于此,种稻制陶,将长江下游流域的稻作文明史上溯到一万年前。
  除了浦阳江和仙华山,故乡还有一道奇景叫作月泉。泉以月名,并非巧形如月弓,也无柔情寄月影,只因泉水的消长全由月亮来掌控:月圆则水满,月亏则水退。
  浦江堪称宋明理学的发源地之一,也是受浙东学派影响的重要区域,理学大咖朱熹、宋濂,浙东学派创始人吕祖谦、陈亮等都曾在月泉讲学。浙东学派提倡经世致用的实学,反对空谈道德性命,崇尚勤学实干、创新有为的精神,为文为学都摒弃浮华。宋濂是明代“开国文臣之首”,曾师从前吴吴莱学古文词。
  前吴是浦江大姓吴氏居住的村庄。吴国灭亡后,在吴公子季札封地延陵(今江苏常州一带)的吴氏被迫迁徙,唐朝末年定居风水宝地前吴村,把流经村庄的那一段浦阳江水叫作吴溪。吴溪一族尊师重教,文风昌盛,前吴离月泉咫尺之遥。元初,存诚堂吴埙任月泉书院山长,其弟吴渭宋亡后辞官归隐吴溪,创立了月泉吟社,邀请宋遗民诗人方凤等人主持诗歌雅集活动。宋亡后十年,在吴渭的组织下,“月泉吟社”以《春日田园杂兴》为题,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征诗比赛活动。征诗以“拟陶”的特殊方式,表达宋遗民诗人对故国田园的眷念及对蒙元统治者的抗争。征诗后来刻成《月泉吟社》诗集,收入《四库提要》,流传至今。月泉吟社自此声名远播,成为浦江文化对外传播与交流的重要平台与窗口,而吴溪一脉对浦江文化的重要作用也由此彰显。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人的文学作品里,总是闪烁着一定地域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五彩斑斓的光。我读重生的诗,在其中破译自然地理、人文地理的肌理和密码,在其中寻找和思索偶然中的必然、具象中的群体。我曾试图举一些诗集中的例子,也确实找了一些,但后来发现,一些显性的例子容易找,而一些隐性的,或多重指向、复式关联的例子,我或者不必将它指明,或者无法三言两语道明,或者即便道明了关联别人也不以为是,只得作罢。好在,本书的评论家们已经做了不少精彩的解析。而我自己在此过程中,已然获取了许多快意。
  在重生诗集的扉页,我看见他的爱女吴宛谕的赠言:“浅樱伴墙生,折花需踮脚。”不禁回眸再三,欢喜得紧。吴溪又一代芝兰,已芬芳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