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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像是根系特别发达的大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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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3-07-21 ) 稿件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人文漫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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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豆
《宝水》是70后女作家乔叶记录新时代山乡巨变的现实主义长篇力作。宝水村位于南太行深处的豫晋交界处、“太行八陉”中的第三陉——白陉边上。县里积极引导宝水村转型为旅游型乡村,发展旅游经济。主人公地青萍从省城来到宝水村做民宿,参与乡村建设,在这里,她和过去达成和解,得到了自我疗愈。
《宝水》没有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故事情节,而是用较多的笔触,温润细腻地书写了大山里的乡野美食、民俗乡情,一如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图》,向读者徐徐展开一幅优美的豫北风物画卷。
乔叶说,关于山野风物的叙述看似闲笔,其实闲笔不闲,它们都是经过认真挑选的,有着深刻的用意。它们铺成一条条很长的线,或展示乡村的日常生活,或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或承载人物情感,起到了草蛇灰线的作用。
地青萍人到中年,家庭多次发生变故,父亲、奶奶、丈夫相继去世,她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偶然发现只有在乡村才能安然入睡,于是她来到朋友老原的老家宝水村,做起了民宿。
巍巍太行,是座巨大的宝库。当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各种野花次第开放,各种野菜也悄悄拱出了地面。一到宝水村,地青萍便与村主任兼书记大英一起到山上挖茵陈。“正月茵陈二月蒿,三月四月当柴烧。”
大英说,茵陈水是治病偏方,她挖茵陈是为了女儿娇娇。地青萍初到宝水村,与大英还不太熟,两人只是简单地聊了一下。后来大英不再把她当外人,说出了娇娇的病因。原来娇娇曾外出打工,受了欺负,转不过那个轴,就落下这病,不能看见陌生男人。那天有两个男游客到宝水村,看见娇娇很好看,便偷偷拍了个照,娇娇受到惊吓,再次发病。地青萍到大英家看望娇娇,大英哭了,地青萍也哭了。
乔叶说,《宝水》迷人的部分在于它的“旧”。所谓“旧”,就是传统的文化习俗。惊蛰这天吃懒龙是传统习俗之一。大英端着一盆刚出锅的热腾腾的懒龙,叫上老原和地青萍,一起到乡建专家孟胡子那里谈工作。她拿了两条分给众人吃,边吃边谈如何收集老物件建村史馆的事。地青萍问怎么给老物件估价。大英说,在村里,好些事咋办都中,就是得绕着钱走。有人说大英诡诈,大英说这叫“弯刀就着瓢切菜”。乔叶抓住了农村工作的特点和精髓,即形象生动,又真实可信。
荠菜的名字最早出现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李时珍释名曰:“荠生济济,故谓之荠。”荠菜“根味甜绝”,被誉为菜中甘草,《诗经》中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的诗句。
“三月三,荠菜煮鸡蛋,胜过仙灵丹。”三月三这天,荠菜是主角。此时山下的荠菜早就花开成片,起了硬莛,山里的荠菜却正蓬勃壮嫩。地青萍做了荠菜煮鸡蛋,拍图发了朋友圈,获得无数个赞。
村民老安想到老原家的民宿当厨师,他早已想好了试菜菜单,说既然客来到的是咱山里,那咱主打的就得是山里特色。就说野菜吧,荠荠菜、菊花苗、木兰芽,接茬都有,晚春时还有茖葱,到夏天做干炸花椒叶,外边也难吃得到,就叫他们吃这些。这些山乡野菜,城里人来的游客都很喜欢。
香椿刚一发芽,宝水村各家就把它写到菜单上。头茬香椿很金贵,一盘香椿炒鸡蛋能卖38元。这天有游客掰了张大包家的香椿芽,张大包夫妇跟他们争吵起来。争吵没有结果,村干部出来调解也不行,最后直到警察出面,游客才付了钱提着香椿离开。但到了晚上,游客又把视频发到网上,标题是“几颗香椿芽要五百,宝水村如此发横财?”舆论很快发酵,批评的声音很多。于是镇长召开会议研究对策,然后也在网上发了视频,标题为“头茬香椿大肆强采,罚款两百应不应该”,网上风评很快偏了过来,宝水在这次舆论战中占了上风。
乔叶说,城里的人到乡村,认为掐点香椿芽没什么,好像没有主家似的。但村里人有自己的边界意识,漫山遍野的东西都是有家的。村民觉得你凭什么掐我的树?你掐了好几斤,就得算钱。城里人说,你们怎么就不淳朴了?村里人就认为,你凭什么要求我们淳朴?这是城里人与村里人在道德上的博弈。新时期的乡村建设就会产生这种矛盾,新时期的乡村生活正是在不断遭遇和克服困难的过程中生机勃勃地进行着。
粉浆面也称酸浆面条、浆水面,是豫北的特色小吃。一碗粉浆面,贯穿着《宝水》的始末,几乎连接着小说中的每个人物。
地青萍到宝水村的第一顿饭就是在大英家吃的粉浆面,九奶也很喜欢吃粉浆面。弥留之际,九奶要吃粉浆面,要放豆哥家的酸菜,还坚持让老原和地青萍一起去拿。这是九奶用最后一丝力气,来化解原家与豆哥家的陈年过节。
以前,豆哥的长辈是原家的长工,解放后分浮财,豆哥他爹领人拆了原家的房子,抢了原家的东西。老原的爷爷和奶奶在临死前都给老原的父亲留下话:能在外头就在外头,少回来,即便回来也不要进村。从此老原父亲就不愿再进村。九奶怕原家的老宅保不住,就占着等他们,说即使等不来儿子,也要等孙子。只要原家有人回来上坟,就等。能记挂着阴宅,就不会丢了阳宅。最终,原家的孙子——老原还是回家了。
闷坛肉也是乔叶着重写的一道菜。闷坛肉是信阳的一道传统名菜,叫闷罐肉。乔叶在信阳采风时,觉得这个细节特别好,就运用到小说中,改名闷坛肉。闷坛肉里最顶级的就是在三九天做的数九肉。
闷坛肉不仅是一道美味,也能测出世情百态。村民给支教老师送的肉也是闷坛肉。有的用小碗,有的用中碗,有的用大碗。小碗也有不满的,大碗也有堆尖的。有的怕孩子打碎碗,用的是塑料袋子。肉片呢,有的粗柴大棒,跟用了残刀似的。有的薄厚匀停,好像用尺子量过。
文学改变命运。乔叶说,她是幸运的,她的文学之路非常顺利。她说文学对她的改变是全方位的,从乡村到县城,从省会到首都,这些是外在的轨迹,是看得到的。看不到的是内在的改变,是精神的充实和心灵的成长。
她说她年轻的时候有一种很强的叛逆情绪——不愿意写乡土,不愿使用地方方言,作品中也看不出任何地理背景。人到中年,她的写作发生了很大变化,人离故乡越来越远,精神上却回归了故乡。她说,故乡就像个根系特别发达的大树,写作的时候,这树根一直跟随着她,不管写什么,人物的感情、语言总会回到故乡去。
乔叶写《宝水》写了七年,这部作品饱含着她对故乡的理解。乔叶对故乡的认识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她说,有很多事情不明白,对很多人不理解,产生了很多困惑。值得欣慰的是,困惑对作家来说是件好事。越是困惑的地方,往往越值得深究。困惑激发了她的写作欲望,构成了她写作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