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

　　如果你拥有无人机或《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中那位小男孩的视角，会从空中看到，在杭州湾和东海怀抱的浙东平原，有一片隆起的群山、一种绵延起伏的绿，连接宁波的余姚、海曙、奉化和绍兴的嵊州、上虞。这，就是素有“第二庐山”之美誉的四明山。这里海拔并不高，但山奇水秀、林木茂密，是动植宝库和天然“氧吧”。“四明山境四周八百余里……东为惊浪之山，西拒奔牛之垄，南则驱羊之势，北起走蛇之峭。”（《剡录·山水志》）在古人动静相宜、拟人状物的世界里，亲近自然，即亲近自然之生命与生气。
　　江、河、湖、海，平原、群山、岛屿、大海……浙江地理地貌的多样性，是生态多样性的一个条件。面朝大海、背靠四明的宁波，正是这种多样性的一个缩影。人们总是乐意提及宁波的现代化、城市化，天一阁、天童寺、王阳明等文化标识，以及宁波人的开放、包容、创新，却有点忽略甬地的自然景致，忽视了地理对精神气质的塑造。无论地理地貌的多样性，还是生态多样性，都含有某种神奇的暗示与启迪。简单来说，如果四明山代表了宁波的“山魂”，东海则是宁波的“海魄”，“山魂海魄”仍在塑造今天宁波（人）的精神和个性。
　　出宁波主城区，往西南方向是海曙区的平原地带，水田、耕地、菜园、河塘星罗棋布，村庄看上去并不古旧，但足以将都市的喧闹和紧张转化为乡野的安静和放松。沿奉化江前行三十多公里，就到了四明山东麓——扑面而来的绿意，茶园与竹林、乔木与灌木、近山与远山的绿意，起伏的波浪般的绿意，肆无忌惮的绿意，几何数生长着的绿意！——绿意又何尝不是大自然的爱意？
　　龙观乡就坐落在这片澎湃的绿色中，或者说已化为大自然绿意本身。龙观百岁老人多，在宁波是出了名的，这无疑与优良的生态环境有关，山上负氧离子达七八千，山下也有四千多。从前的龙观籍籍无名，没有多少存在感，今天的龙观备受关注，以“生态保护高于一切”为“乡策”，已脱胎转型，“复得返自然”。它是全国首个生物多样性友好乡镇，2022年12月，作为全国唯一乡镇级单位，受邀参加加拿大蒙特利尔《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COP15），发布了全国首个《生物多样性友好乡镇规划指南》。在生物多样性保护和利用方面，小小的龙观已先行一步，是一个探索者，成为生物多样性的一个当代范例，具有“以小见大”“以点带面”的启示意义。
　　“四明三方，龙观六道。”据说龙观最早的地名是“观龙”，后来在一位高僧指点下改为现在的名字——从“人观龙”演变为“龙观人”——龙，俯视苍生、大地，拥有先于无人机和尼尔斯的视角，而在人们的祈愿里，“龙观”也含有“龙佑”的意思吧。龙观境内，与“龙”有关的地名的确很多，如五龙潭、龙王溪、龙峰村、龙溪村、龙谷村等，其次是含有“坑”的地名，如交坑、南坑、铜坑等。清代地理学家徐兆昺说“鄞邑林壑之美者多在西南”（《四明谈助》），指的就是现在的龙观这一带。林壑之美，有赖一方山水，山水本是一体，有山必有水，有水则有灵，龙观山中多清泉、溪流，是野生动植的生命之源。由北至南，大的溪流就有四条：章溪、龙王溪、中溪河、清源溪，更有数不胜数的小溪密布其间。
　　“龙观的‘林壑之美’皆在于此，龙观的生物多样性之美也皆系于此！”写过《龙观自然漫步》一书的宁波博物作家张海华说。据最新一次物种调查，包括龙观在内的四明山海曙地区，有生物物种2232种，其中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植物6种、二级保护野生动植物51种、中国特有物种23种。
　　张海华有18年的野外摄影经验，作为媒体人的他，业余时间主要致力于野生鸟类、两栖爬行动物、野花、野果、昆虫等方面的拍摄和自然文学创作，这些年，他走遍了龙观的山山水水、沟沟壑壑。“野外拍摄经验中，最刺激、最难忘的，是夜晚拍摄，寻找本地的两栖爬行动物……”他拍摄到的原生两栖动物有20多种，主要是蛙类。有一次龙观夜探，发现了一种神秘角蟾，“哈，这小家伙看上去像外星物种！”角蟾个头小，雄性叫声大，有着棕褐色的伪装，藏在枯草、落叶中，不易被发现。有了第一次的发现后，张海华继续夜探龙观，发现了更多的角蟾。此事引起中山大学蛙类研究团队的关注，经科研鉴定，这是一种全球新种角蟾。2021年，国际学术期刊《ZOOTAXA》（《动物分类学》）正式发布这一角蟾属的新物种，拉丁文学名为Boulenophrys daoji，中文名是“道济角蟾”（道济为济公活佛的法号）。
　　对于自己的新发现，张海华有些轻描淡写，他敬重的一个人是林海伦——30多年来行走野外、锲而不舍，在龙观和四明山区域发现了有植物界“大熊猫”之称的中华水韭和独兰花，还有国家二级保护野生植物杜鹃兰等上百个宁波植物新种，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博物学家。
　　龙溪村，林海伦发现的中华水韭和独兰花，正在龙观生物多样性友好体验馆以视频和图文的方式向我们展示。轻轻触摸屏幕，中华水韭在溪水中摇曳，柔嫩而纤细，作为孑遗种的蕨类植物，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距今3亿年前的二叠纪，人类的生命史在它面前只是短短一瞬；独兰花，开花时总是孤零零的一朵，植株矮小，花朵大而艳丽，一个孤独、自足而美的化身……再轻触屏幕，河道里，水牛背上，一只歇息的鹭飞了起来，它就是“牛背鹭”，有着洁白的羽毛、橙黄色的头和颈……“牛背鹭飞得再远，还会回来，不断地返回牛背，因为它要捕食水牛身上的寄生虫和水牛惊起的昆虫来延续生命、繁衍后代，它与水牛相依为命，是一种依附关系、一个共生体。”
　　龙观只有73平方公里，方寸之地，动植丰富，不乏珍稀物种。它可以成为我们微观生物多样性的绝佳区域，而在保护和利用生物多样性方面，龙观的探索和做法值得借鉴，在宏观层面上，具有率先垂范的作用和意义。世界500强的奥克斯集团及关联的数十家企业迁出龙观，意味着为生物多样性留出了可持续发展的安静地盘。“大自然的自我修复能力是惊人的，这几年，龙观的山更绿了，水更清了，野生动植也更多了。”一位乡上的领导对我说，“有一个小湖，以前只有60多只鸳鸯，现在增加到了300多只。”龙观开始用绣花般的功夫来保护、利用生物多样性，不急不躁，耐心而细心：实行“生物多样性＋农业经济”“生物多样性＋旅游经济”“生物多样性＋零碳经济”“生物多样性＋生物经济”的开发模式，探索乡村共富路径；将村社、景区、学校、企业等建成“友好单元”，人人参与日常性保护；已建成中坡生态环线，在建友好景区基地、中蜂生态平衡保护区等，待建乌贼山生态微公园；对标龙观在蒙特利尔发布的全国首个《生物多样性友好乡镇规划指南》，到2025年完成全部33个地方性规范。
　　离开龙观前，我在“向阳舍”慢生活农场住了一晚。这里是宁波最早的茶叶产区之一，有一千多亩茶园，生产的五龙潭金奖小罐茶远近闻名。在无人机拍摄的照片上，你可以看到茶树种植并裁剪出的“1975”的字样；农场内还保留着50年前的摇清机和揉捻机。入夜，漫步茶园，山风徐来，沁人心脾，野鸟呢喃，仿佛回应着群山的安卧和静谧……
　　面对生物多样性保护，面对今天生态环境的严峻性，我们的确需要更多振聋发聩的声音，也需更多发自内心深处的“静夜思”。我想起奥尔多·利奥波德的“土地伦理”和“土地共同体”观点，“土地伦理是要把人类在共同体中以征服者面目出现的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中的平等的一员和公民。它暗示着对每一个成员的尊敬，也包含着对这个共同体本身的尊敬”；想起阿恩·纳斯的“深生态学”，他以反“人类中心主义”的勇气，将生态学发展到哲学与伦理学领域，其提出的“生态学的自我”，包含了东方式的禅思，呼应中国古人的“天人合一”观。是的，万物共生、彼此一体，每一个个体，每一个生命，都是“生态学的个体”，也是“生态学的自我”。在此意义上，我们更需重温约翰·邓恩的诗句：
　　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
　　每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
　　如果海浪冲刷掉一个土块，欧洲就少了一点；
　　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庄园被冲掉，也是如此。
　　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
　　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