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作平
童年的记忆深刻而恒久。许多年过去了,少年弟子江湖老,当人到中年的辛弃疾在酒后的午夜挑灯看剑时,他又一次想起了20多年前,他亲爱的祖父带他去看桂花的那个秋天。
中原的秋天风清气爽,一树树桂花竞相绽放。那是一片细如粟米的金桂,宋人呼为红木犀。看桂花的地方叫凝碧池。如果退回30年前,辛弃疾不可能到这里看桂花。因为,那时候,这里是警卫森严的皇家园林。然30年后,昔日堆金砌玉的皇家园林,兵火劫余,荒草过膝,人迹罕至,惟有一丛丛桂花,在渐渐凄紧的霜风中寂寞开无主。
弹指间,看桂花的少年已是悲欣交集的中年。又一个桂花开放的秋日,辛弃疾想起了少年时在凝碧池看过的红木犀。他心中升腾而起的,不仅是王朝鼎故的黍离之悲,更多的,是身世浮沉的自伤自叹:“是自家,香底家风。又怕是,为凄凉,长在醉中……”
祖 父
暑气蒸腾的七月,泉城济南草木葳蕤,绿意豁人眼眸。作为济南地标的大明湖,荷花盛开,游船来往,无论是湖畔的游道还是点缀于湖中的亭台楼阁间,到处是人。我原本以为应该没有多少人关注的位于湖滨的辛稼轩祠,竟然也人满为患。好在,我知道,这座规模不大的稼轩祠,其实原本是纪念李鸿章的李公祠,上世纪60年代初才改建为稼轩祠。
就是说,它并非辛弃疾故居。
《宋史·辛弃疾传》说,辛弃疾字幼安,齐之历城人。准确地说,辛弃疾的出生地,不在今天的济南市区,而是在济南市郊——从大明湖出来北行复东行,过临港立交,是一条乡村公路。公路两旁,茂盛的杨树和梧桐遮住了午后的骄阳,马达的低鸣声中,插进了蝉儿的高唱。公路一侧,杨树和梧桐荫下,两段白色的围墙,连接着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正中大书:辛弃疾故居。
这里,既是后人所建的辛弃疾纪念馆,也是史料中所载的辛弃疾故居,同时还是辛弃疾的出生地。他在这里,断续生活了22年。
这个地方叫四风闸村,行政上,隶属济南高新区下辖的遥墙街办。如同大多数名人桑梓一样,遥墙一带也有不少以辛弃疾名号命名的地名和机构,如稼轩路、稼轩家园小区、农商银行稼轩分理处、稼轩小学……对普罗大众来说,他们或许并不懂辛弃疾的诗词歌赋,也不一定清楚他的文治武功,但当他的名号如此直观地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历史与先人,便不再是史书里了无生气的繁体字,而是具有了人间烟火的血脉相承。
进入辛弃疾纪念馆,迎面是一尊辛弃疾的塑像。身材高大的辛弃疾戎装打扮:冠头巾,披战袍,背箭壶,握长剑——与想象中的文人完全不同,这是一个标准的武人。
刚刚学会了背诵“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的儿子见了,好奇地问:辛弃疾不是诗人吗?怎么像个将军?
是啊,文人辛弃疾,为什么变成了武人辛弃疾呢?
也许,这一切,得从辛弃疾的祖父说起。
辛弃疾在《进美芹十论札子》中自陈身世说:“臣之家世,受廛济南,代膺阃寄,荷国厚恩。”意思是说,他们辛家几代人以来就生活在济南,还被朝廷重用,深受国恩。查辛启泰所编《稼轩先生年谱》可知,辛弃疾的六世祖辛维叶,始从狄道(今甘肃临洮)迁居济南,曾做过大理评事。如以20余年为一代的话,则辛维叶大约与苏轼是同辈人。五世祖叶师古,儒林郎。曾祖辛寂,宾州司户参军。这三位祖先的级别都非常低,不过是正九品或从八品的小官,很难称得上“荷国厚恩”。辛弃疾如此说,套话罢了。有意思的是,他的祖先中,只有祖父辛赞级别比较高,先后做过谯县令和开封知府,赠朝请大夫,为从五品上,比其他三位祖先高得多。
但是,令辛弃疾尴尬的是,祖父做的不是宋朝的官,而是宋朝的敌人金朝的官。
故此,在这份写给朝廷的报告里,辛弃疾为祖父的行为作了解释:“大父臣赞以族众拙于脱身,被汙虏官,留京师,历宿、亳,涉沂、海,非其志也。”就是说,由于家族人口众多,为了讨生活,祖父不得不在金国入仕,辗转各地做官。但是,“非其志”——这不是他心中乐意的,是不得已的无奈之举。
从辛弃疾后来的事迹倒推,他对祖父的解释符合实情。
辛弃疾出生前15年,即1125年,崛起于东北密林中的女真人建立的金国大举南侵。造成金军南侵的最重要原因,乃是宋朝误信马植之言,联合金国灭辽。——其时,金、辽、宋三足鼎立,金强,辽弱,宋最弱。这种情况下,对宋朝来说,上策是联合辽国对抗金国,才可能获得自身安全。但是,为了收复幽云十六州,宋朝草率地与金国结盟。而在灭辽之后,宋朝既未拿到幽云十六州,还被金国看出了自身的虚弱。
挟灭辽之余威,金军铁骑南下。毕生耽于琴棋书画的宋徽宗,将皇位禅给儿子宋钦宗并遣使求和。1126年,金军渡过黄河,京城开封被包围。在战、和、逃的反反复复中,开封城破,宋徽宗、宋钦宗沦为金人俘虏,并于1127年连同诸多宗室、嫔妃、官员和工匠一起,押往遥远的北方。这就是岳飞在他的《满江红》里,发誓要以“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来复仇的靖康耻。
同年,宋徽宗的20多个儿子中,唯一因在外而逃脱金军俘获的康王赵构,于南京(今河南商丘)践祚称帝,是为宋高宗,史称南宋。
金军北撤后,先后在中原地区扶持了张邦昌的伪楚和刘豫的伪齐作为与南宋的缓冲。其时,包括开封在内的中州重镇,曾反复易手。尽管金军曾长驱直入,深入到江浙及江西,逼得宋高宗浮舟海上,但金国也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灭宋并占领广大南方地区。宋金之间的战争,互有胜负。如是,在宋高宗曲意主和而南北对峙之势已成的前提下,双方达成和议——名将岳飞成了最大牺牲品。
这一年,辛弃疾两岁,还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幼儿。
辛弃疾的老家济南乃至大半个山东,都是在靖康之变不久后即为金军所占。换句话说,这里是宋朝疆土沦陷较早的地区。
因家族人口众多,辛赞又肩负着养家糊口的责任,只好入仕做官。虽然这官是金朝的,“非其志也”。
但一个人乃至一大家人要吃饭要穿衣,要稍微像个人样地活下去,那么,很多时候,就需要付出代价。如同海子诗云: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来浇灌家园。
北宋末年,徽宗昏庸懒政,沉醉于琴棋书画与歌儿舞女,朝中奸臣当道,党同伐异,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以此来说,金朝灭北宋后,中原地区普通人的生活,与在北宋时相比,未必就更坏。且对底层民众来说,到底是赵家天子还是完颜家天子,只要还能有口饭吃,还不至于走投无路,他们并无太大意见。
但是,读书人,或者说士人、知识分子却不一样。对辛赞来说,他一家几代人都在宋朝做官,虽然官小,也属肉食者行列。他自小受到的儒家文化教育,使得华夷之防如同烙印般与身俱存。山东更是圣人之地,礼仪之邦,儒家道统尤深。面对金军横行,“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的现实,作为一个士人,辛赞不可能无动于衷。他幻想南归,幻想在金人的统治区域揭竿而起,成就一番英雄事业。
然而,他老了,他有一大家子男女老少要供养。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渐渐成长的孙子身上——种种迹象表明,辛弃疾的父亲过世很早。
当祖父沉睡地下,化作萤火与腐殖质时,如祖父之愿南归的辛弃疾回忆说,大父臣赞“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
那时候,公务之余,祖父就带着辛弃疾等几个后辈出行(辛弃疾有几个堂兄弟而无同胞兄弟),他们登上高处,指点如画江山。辛赞告诉他们,这原本都是大宋山河,并教育他们不忘国耻,把握时机,起兵反金,为君父报不共戴天之仇。
辛赞辗转数地做官,都带上了辛弃疾。在亳州,他让辛弃疾拜名士刘瞻为师。
刘瞻字嵒老,亳州人,金主完颜亮时进士,后做过史馆编修,元好问说刘瞻的诗“工于野逸”。刘瞻的学生中,最优秀的有两个,一个是辛弃疾,一个是党怀英。党怀英本是陕西冯翊(今陕西大荔)人,其父在山东泰州为官并死于任上,党氏遂家于泰州。党怀英长辛弃疾6岁,二人不仅同学,而且同舍。此外,他们还同为蔡松年学生。蔡松年故居在河北真定,其书堂名为萧闲堂。元人虞集过真定萧闲堂时,曾作小诗缅怀辛弃弃:“受业萧闲老,令人忆稼轩。高堂何处是?湖曲长兰荪。”世事变幻,100多年后,昔日辛、党读书的萧闲堂,已变成一片长满菖蒲的湖水。
辛弃疾与党怀英感情甚笃,号称辛党。那么,为什么最终党怀英留在北方并出仕金朝而辛弃疾南归呢?有一种说法是,当年,辛党二人曾用蓍草占卜前程。辛得离,于是投身义军并决意南归;党得坎,于是留在中原,读书入仕。
我怀疑这是一种以果推因的牵强附会的解释。纵使古人迷信,但两个青年大概率不会用一次偶然的占卜来决定此后的人生。更大的可能是,扯旗造反不仅要冒杀身甚至灭族之祸的风险,还有一条很现实,那就是拿得出招兵买马的钱。
辛弃疾祖上几代,虽然职务不高,却是官宦世家,尤其祖父辛赞还做过开封知府这种中高级官员,经济上要比父亲早逝的党怀英好得多——党怀英多年未中进士,其子不得不为人牧猪求食。
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党怀英幼年丧父,随母生活。在他看来,能够读书入仕,得个一官半职奉养老母,便是人生最大职责。而辛弃疾,自小受祖父影响,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的观念深入骨髓。
应该就是在辛赞知开封府期间,辛弃疾随祖父一起来到了开封。此时,这座几十年前曾经无比繁华、壮丽的天下第一大都会,经过一次次战争与洗劫之后,早已不复昔年景象。在里城与外城之间,不复有屋,“大抵皆墟”;《清明上河图》浓墨重彩勾勒的不少通衢大街,竟被垦为耕地;大宋第一名寺大相国寺,“倾檐缺吻,无复旧观”;皇家园林金明池,“断栋颓壁,望之萧然”;金水河里,早年宋徽宗令无数人妻离子散弄到艮岳的各种奇石四处可见,爬满青苔。比辛弃疾长14岁的诗人范成大出使金国时,目睹废都开封的破败后写诗道:“菜市桥西一水环,宫墙依旧俯清湾。谁怜磊磊河中石,曾上君王万岁山。”
当辛弃疾在祖父的带领下,踩着遍地秋风走进桂花飘香的凝碧池时,想想书籍中描绘过、祖父口中讲过的大宋首都的锦绣繁华,再对比如今的萧条荒凉,少年心中,是震惊,是叹息,也是愤怒。
义 军
科举时代,学而优则仕是每一个书香门第的不二之选。对辛家来说,五六代人都读书入仕,就像杜甫曾经骄傲的那样,“奉儒守官,未坠素业”。不过,对辛弃疾而言,情况却有点复杂:他自小读书求学,当然也想要走科举之路。可无论是祖父还是他自己,都不愿生活在金朝统治下,遑论应金朝之试,求金朝之官?
后来,辛弃疾对他两次参加金朝科考作出了解释——他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深入金人统治中心,了解金人的军事部署及政治局势:“臣两随计吏抵燕山,谛观形势。”
辛弃疾两次参加进士试,均落榜。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最佳结果。因为,如果中了进士,他就会被金朝授予官职,那时,到底是赴任还是不赴任,都是两难。而落榜,既可以像祖父吩咐的那样“谛观形势”,又可以从容回来。
第二次参加会试是在1160年。当辛弃疾从燕京回到四风闸时,祖父辛赞去世了。
此时的金国,正在发生风起云涌的剧变。
1160年,在宋,为高宗绍兴三十年;在金,为金主完颜亮正隆五年。完颜亮,史书习称金主亮或海陵王。
完颜亮得位不正,是一个弑君者,他是溅着堂兄的鲜血登上皇位的。
辛弃疾出生前5年,即1135年,金朝第二任君主金太宗驾崩(同年,宋徽宗在五国城去世),开国之君完颜阿骨打的嫡长孙完颜亶即位,是为金熙宗。
金熙宗幼年时就接受了良好的汉文化教育,能用汉语赋诗作文。他推崇儒学,曾亲往曲阜祭祀孔子。在位之初,颇有仁政。故《金史》说,“熙宗之时,四方无事,敬礼宗室大臣,委以国政,其继体守文之治,有足观者。”然而,在位后期,他却饮酒无度,常于酒后杀人。他的兄弟、皇后、嫔妃和大臣,多人被他一怒之下杀害。
完颜亮系完颜阿骨打的庶长孙,他的父亲完颜宗干是阿骨打的长子,他自认比金熙宗更应该继承帝位,故此“遂怀觊觎”。
金熙宗酗酒嗜杀,“群臣震恐”,人人自危之下,完颜亮与驸马唐括辩等人发动政变,矫诏进入宫中,“亮复前手刃之,血溅满其面与衣。”政变成功后,完颜亮登基,成为金朝第四位皇帝。时为1149年,辛弃疾9岁。
完颜亮具有复杂的双面性。一方面,他崇尚汉文化,即位前就“颇知书,好为诗词”;即位后“好文辞,犹不辍”。通读他留下的几十首诗词就会发现,完颜阿骨打的这位后人,其实已被汉化为优秀的诗人、词人。如其写驿竹的七绝:“孤驿潇潇竹一丛,不同凡卉媚春风。我心正与君相似,只待云梢拂碧空。”另一方面,完颜亮“为人僄急,多猜忌,残忍任数”。与他的堂兄金熙宗相比,他更加血腥嗜杀。上台后,他除了杀害一批大臣——包括与他共同政变的唐括辩外,还杀了金太宗子孙70余人,宗干子孙30余人,其他宗室50余人。甚至,就连太祖长公主和名义上是他的母亲的皇太后徒单氏(徒单氏乃完颜亮之父完颜宗干正室,完颜亮系完颜宗干侧室大氏所生),都被他杀掉。
完颜亮的滥杀,其子、太子完颜光英亦颇为不满。有一次,完颜光英在读《孝经》时问左右:《孝经》上说“三千之罪莫大于不孝,何为不孝”?左右回答说,比如有人下棋饮酒,却不赡养父母,这就是不孝。完颜宗英的反应是,“嘿然良久”说,“此岂足为不孝耶”“盖指言金主弑太后事也”。
完颜亮是个善于表演的伪君子,在位十余年,“每饰情貌以御臣下”。比如他不吃鹅肉,以示节俭;身着有补丁的服饰,专门让记注官看到以便记录在案;到军队巡查,和军士同吃一锅陈米饭;出行见到民车陷入泥潭,一定要令卫士去帮助;与大臣谈话,动辄引用古代贤君以自况。
作秀的外衣下,才是真实的完颜亮,他“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欲为君则弑其君,欲伐国则弑其母,欲夺人之妻则使之杀其夫”。
深受汉文化影响之下,完颜亮对富饶秀丽的南方不胜神往。据说,当完颜亮读到北宋词人柳永那首描写钱塘繁华富庶的《望海潮》后,击节赞赏,“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又据说,金使出使宋朝时,他令画工随行,把临安市井及城外的吴山、西湖等胜景一一绘成图卷。看到图卷后,完颜亮“有垂涎杭越之想”。他令画工在吴山峰顶添上了自己策马而立的图像,并题诗一首:万里车马盍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1160年前后,完颜亮开始为迁都开封和南征作准备。
这是令金国举国骚动的大事。为了营建开封宫殿,“运一木之费至二千万,牵一车之力至五百人。”宫殿以黄金涂底后再饰五彩,“金屑飞空如落雪”“一殿之费以亿万计,成而复毁,务极华丽”。为了南征,“造战舰江上,毁民庐舍以为材,煮死人膏以为油,殚民力如马牛,费财用如土苴,空国以图人国。”
如此丧心病狂地滥用民力,必然引发星火燎原的广泛民变。其时,“盗贼蜂起,大者连城邑,小者保山泽,或以十数骑张旗帜而行,官军莫敢近。”完颜亮像大多数昏君一样,“恶闻盗贼事,”凡向他如实报告的,“辄罪之”,官员们当然就报喜不报忧。民变四起,人心思乱,江山不稳之际,完颜亮却兵分数路,几十万金军向南进发。
举大事的时机已经到来。当金国各地民变风起云涌时,山东境内揭竿而起的义军就有好几支,他们“各以义旗聚众”。于是,辛弃疾也在1161年召集了两千人马。这两千人马是如何召集的,史料阙如。可以想象,为了招兵买马,辛弃疾一定得变卖家财。好在,辛家几代为官,应该积攒下了不菲的产业。
以两千多人马而于金国腹地起事,很容易被官军歼灭。起事不久,辛弃疾就加入到另一股势力更强的抗金队伍,即耿京部。
耿京,济南农民。在完颜亮的苛政下,他们终于意识到,如果继续做顺民,就只有死路一条。于是,只好铤而走险。最初,耿京手下仅有区区六人,他们游击于东山(今蒙山)。很快,队伍就发展起来,攻下了邻近的莱芜县,“有众万余”。
耿京手下有两员大将,一个是贾瑞。贾瑞率一支小队伍来投奔,“归京”。另一个是王世隆。其时,为了抵挡完颜亮南侵,宋军分数路迎敌,其中一支系水军,由李宝率领,自海上进至山东莒县。王世隆受耿京之命,率军与李宝一起合攻莒县,李宝任命王世隆为统制。耿京占据东平府后,自称天平节度使。
耿京的队伍虽然短时间就滚雪球一般发展到了数万之众,但这是一支地道的农民军。辛弃疾加入后,成为队伍里为数极少的文化人,被耿京任命为掌书记。掌书记掌文书印信等工作,是主官的助手,相当于秘书长。
这一年,辛弃疾22岁。
在辛弃疾的朋友圈里,有一个和尚,法号义端。义端喜谈兵,很合辛弃疾的口味,“弃疾间与之游”。等到辛弃疾投到耿京帐下时,义端也组织了一支千把人的义军。辛弃疾前往游说,“使隶京”。过了不久,义端就后悔了,他偷走了由辛弃疾保管的印章后逃跑。耿京大怒,要杀辛弃疾。辛弃疾说,请给我三天期限,如果三天内我不能把印章拿回来,再杀我也不晚。耿京同意了。
辛弃疾思考后认为,义端盗走印章,一定是想以此为见面礼投奔金军,并向金军告知义军虚实。于是,他“急追获之”。追上义端后,义端哀求说,“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杀人,幸勿杀我。”青兕,就是青色的犀牛。史料上说辛弃疾“肤硕体胖”“目光有棱,背胛有负”“红颊青眼”,北方人的高大身材,炯炯有神的目光,长年习武的臂膀肌肉,使他看上去的确不像满口之乎者也的书生,倒似冲州撞府的武夫。
辛弃疾斩杀义端后回报,“京益壮之”。
因缘际会成为一支数万人的农民军队伍的首领,耿京虽自封节度使,但他对自己和这支队伍的未来,并没有更多的打算。
辛弃疾向他提出了南归的建议。
读过《宋史》的人会发现,这部史书里有一个其他史书中几乎找不到的词语:归正人。
归正人的字面意思,乃是归化正统之人。这一概念,最早由宋人提出,以朱熹的说法最具代表性。他认为,“元是中原人,后陷于蕃而复归中原,盖自邪而转于正也”。换言之,原来生活在金朝地区的汉人,辗转南下,归于宋朝治下,成为宋朝子民,就是归正人。据有关学者估计,南宋与金对峙的100余年间,自北往南的归正人达150万。150万归正人里,无疑,辛弃疾是名头最响,影响最大的。
辛弃疾给耿京的建议就是南下投宋,做一个归正人。
耿京同意了,并派贾瑞为使者,秘密前往南方。贾瑞没多少文化,更不熟悉官场礼仪。他向耿京提出:“若到朝廷,宰相已下恐有所诘问,不能对,愿得一文士偕行。”耿京军中,辛弃疾既是最有文化的文士,且南归又出自他的意见,他是与贾瑞共同出使的最佳人选。
归 宋
今天的淮安是江苏下辖的一座普通地级市,由于地处淮河与京杭大运河交汇处,平原上,河湖密布,一派水乡景象。
南宋时期的淮安,其地位远比今天重要。因为,宋与金的国界,乃是秦岭-淮河一线。对宋朝来说,淮安——当时叫楚州——乃是边陲重镇。在今天的淮安市区西南,是烟波浩荡的洪泽湖。洪泽湖水下,沉睡着一座叫泗州的古城,每到大旱之年,当地人都能看到露出水面的城墙、房舍和陵墓。南宋时,泗州属于金,一河之隔的盱眙属于宋。至于湖滨东北的楚州,它向金国突出。其时,楚州州治所在的山阳县,也是宋朝涟水军镇抚使、淮东安抚使和京东河北镇抚大使等军政长官的驻地。
1162年正月,尽管地处边疆而又战乱频仍,但毕竟是春节,楚州城里,依然灯红酒绿。
经过数日长途跋涉后,辛弃疾一行抵达了楚州。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踏上宋朝土地。以常理度之,那一刻,这个23岁的年轻人应该是激动的。虽然从地理和物候来说,宋朝的楚州与毗邻的金国海州,并无多大区别。然而,咫尺之隔,却是两种文化,两种道统,是自祖父以来两代人的梦想。
在楚州,辛弃疾一行见到了淮南转运副使杨抗。得知事情原委,杨抗不敢怠慢,立即派人同辛弃疾赶往行在——其时,宋高宗赵构在建康(今江苏南京)。按当时的交通条件,辛弃疾从淮安上船,经大运河南下,过宝应,穿高邮湖达扬州。在扬州,渡长江抵镇江。尔后,再溯江而上,达建康。
宋高宗得知辛弃疾一行的来历后,当天接见,“上大喜,皆命以官”——其中,主将耿京被任命为天平节度使,贾瑞为敦武郎、阁门祇侯,辛弃疾为承务郎。以下200余人,“悉命降官告”。接见后,枢密院派吴革、李彪二人带着委任状(告身)随同辛弃疾北返。到达楚州时,吴、李担心深入金国会有不测之祸,提出他们在与楚州毗邻的海州等待,让辛弃疾回去复命,并把耿京等人召至海州。
差不多就在辛弃疾说服耿京南归的同一时期,发生了两件事。这两件事,都对辛弃疾的人生产生了重要影响。
其一,蔡州新息县,属金国,与宋毗邻。1161年十月,趁着完颜亮南征,宋、金全面开战之机,新息县令范邦彦“以其县来归”。范邦彦本是邢州(今河北邢台)人,邢州是较早落入金国的宋朝地区。当时,范邦彦及其子范如山就有志南归,但邢州距边境太远。故此,范邦彦通过科考中式,求任为地处边境的新息县令。两国甫一开战,他就打开城门迎接宋军,并和儿子范如山等人南迁,居家镇江。同为归正人,不久以后,当辛弃疾客居镇江时,便与范氏父子往来甚密,范邦彦遂将女儿嫁给了辛弃疾。
其二,完颜亮不顾大多数人的反对,坚持南征——他的嫡母就因劝说而被弑,引发了从朝廷到民间的普遍反对,即所谓“时金人困于虐政,汹汹欲为变”。完颜亮调动的部队,一路上都是逃兵,“亡归者相属于道,”曷苏馆猛安福寿(曷里馆,金国路名,在今辽宁复县。猛安,金朝军职名,相当于千户,福寿,人名)、东京谋克金住(谋克,金朝官名,相当于百户,七至十个谋克组成一猛安。金住,人名)受命前往大名府,出发就举部逃亡,跟随者渐至万人,公然在路上宣称,“我辈今往东京,立新天子矣。”
金国的东京在今天辽宁辽阳,其时,东京留守为完颜雍。完颜雍也是完颜阿骨打的孙子,与完颜亮系堂兄弟。在众臣及军人的拥立下,完颜雍宣布即位为帝,即金章宗。
金章宗登基后,宣布大赦,“在山者为盗贼,下山者为良民。”不少逼上梁山的农民纷纷选择了放下武器,回到故里,“中原之民,乃乘赦宥,归保田里。”
当一支支义军面临土崩瓦解之际,一些人开始寻找出路。耿京部将张安国就是其中一个。
1162年闰二月,辛弃疾从南方回到海州,一个噩耗令他如遭雷击:主将耿京被张安国杀害了。杀害耿京后,张安国向金国投降,被任命为济州(今山东济宁)知州。面对如此突变,辛弃疾召集王世隆等人商议。辛弃疾说:“我缘主帅来归朝,不期事变,何以复命?”是的,主帅耿京被杀,队伍也被解散,这样的情况,如何向朝廷汇报呢?商议后,他决定生擒张安国交与朝廷处置。
辛弃疾组织起来的人马,只有区区五十骑。以五十骑去攻打一座城高墙厚的州城,显然绝无胜算。辛弃疾只能智取。他带着这些人赶往济州。靠近济州城时,每四五里的间距安排两名骑兵,他则与王世隆前往金营。其时,张安国正在与金将饮酒,已是醉意朦胧,听说王世隆求见,张安国非常惊讶地说,王世隆不是已经南归了吗,怎么会到这里?当他出来查看究竟时,被辛弃疾等人当场劫持,并火速撤退。金将得到报告,派兵来追,但“迫之不及”。
为了尽快撤出金国,辛弃疾一行马不停蹄,不吃不喝,疾行一昼夜,终于进入楚州地界。
辛弃疾把张安国交给朝廷,朝廷“斩安国于市”。以五十骑而入千军万马之敌营生擒仇人,间关千里南奔,此中的豪迈与胆气,洪迈在《稼轩记》中写道:
“余谓侯本以中州隽人,抱忠仗义,章显闻于南邦。齐虏巧负国,赤手领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如挟毚兔,束马衔枚,间关西奏淮,至通昼夜不粒食。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
毕生以气节自负,功业自许的辛弃疾,一生经常回忆的往事,大抵和他青少年时的经历有关。尤其是生擒张安国这浓墨重彩的一笔。很多年以后,当他和朋友谈起功名时,他仍然记忆犹新。抚今追昔,感慨万千: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南渡归正的辛弃疾,虚岁23。放到今天,还是大四学生的年龄。他还年轻得像一株风中的亭亭翠竹。
朝廷给他的差事是江阴签判,一个并不高的职务。不过,辛弃疾很满足。因为,他还年轻。那时候,他以为,只要假以时日,以他的才华和对大宋的一片赤诚,他一定会在仕途上进步、再进步,尔后,提十万大军,中流击楫,挥师北伐,恢复中原,就像他在词里说的那样,“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与范家小姐成婚后,辛弃疾居住于镇江,花团锦簇的春天,还没上任的辛弃疾常常到江边的北固山上把酒临风。在他看来,他这一生,注定为功名而生,注定为江山社稷而生。
以后,宦海沉浮,朝廷对归正人表面的优待和骨子里的防范,朋党的倾轧,政敌的构陷,调来调去疲于奔命的仕途,这一切,都将使辛弃疾那颗曾经年轻的少年之心渐渐苍老。
幸好,现在,他才23岁,生命像春日的鲜花,正在怒放。而怒放的鲜花,不需要担心未来的风雨,它只管在阳光下一个劲儿地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