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老汉郭万刚
郭万刚喜欢树,喜欢得有些自相矛盾。
带着我们在林场看他们栽的树,走在咯吱作响的沙土上,郭万刚手指已半人高顶着黄花的柠条,说:“这是我最喜欢的树。”走过一片绿茸茸的梭梭时,他又开心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树。”
当看见细长枝条的红柳时,我们笑着问他:“这是不是还是您最喜欢的树呀?”
郭万刚便呵呵地笑。
八步沙,出门八步就是沙。
在这里种了40多年树的八步沙林场场长郭万刚心里清楚,为了“降服”与他们争田、争地、争生活的沙,只要是耐旱、耐寒、防风、固沙的树木都是他最喜欢的树。
在一棵高大的乔木面前,郭万刚停住了脚步。这是一棵白榆,是这一片少见的大树。枝干挺拔,树冠茂密,悬空裸露在外的根系坚韧苍劲。站在它面前,眼前仿佛出现一棵小树,在风沙狂啸扑打中倔强地向上生长……“这树四十几年了,是父辈们1978年种的。”个头不高的郭万刚轻声慢语地说。
八步沙地处腾格里沙漠南缘,曾经风沙肆虐,以每年推进7.5米的速度吞噬着农田村庄,“秋风吹秕田,春风吹死牛”。
他指指老榆树的树根,“这里是八步沙的大风口,狂风把埋在根上的沙子一层层刮走,迎风的树根就这样被风刨了出来。”
20世纪80年代初,郭万刚的父亲与几位老汉在承包合同上按下手印,直到陆续把自己“埋”进沙漠。这是八步沙第一代治沙人“六老汉”的故事。“父死子继”,跟随父辈治沙的郭万刚成了“接锹人”,从“沙逼人退”到“绿进沙退”,治沙造林30多万亩。
家乡的风沙小了,降雨也多了,生态环境越来越好了,风沙线倒退了30多公里。
2019年8月21日,习近平总书记来到甘肃省古浪县八步沙林场调研,并参与林场职工的压沙、开沟。总书记对大家说:“要继续发扬‘六老汉’的当代愚公精神,弘扬他们困难面前不低头、敢把沙漠变绿洲的进取精神,再接再厉,再立新功,久久为功,让绿色的长城坚不可摧。”
总书记还说:“把日子过好,治沙就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郭万刚感慨,今年古浪县239万亩沙化土地将全部完成初步治理,“你们春天来,沙海变花海呢”。
在老榆树裸露蔓延的粗壮庞大的根系中,一棵棵小树发了芽,并将长出的新根深深地扎向沙海。
一棵树和亿棵树:“农民种树,最终是保住土地,更好地活着”
在郭万刚的印象里,小时候,八步沙除了沙,只有一棵大树。
那是离家5公里的一棵照子树(胡杨树),据说是牧羊人下雨时栽下的,人们称它“神树”。就这样一棵神树,在20世纪80年代也最终干旱而死。
郭万刚的家坐落在八步沙旁边的土门镇台子村,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紧临腾格里沙漠。南面祁连山东段的昌灵山阻挡了沙漠的南移,西北风裹挟的沙土最终落在了土门镇,形成了典型的内陆沙漠,这就是八步沙。
儿时的郭万刚,目之所及皆是沙。郭万刚成年后在供销社工作,有机会走出八步沙,当看到秦岭以南漫山遍野的绿树红花,郭万刚第一次意识到大自然对于八步沙人的吝啬和严苛。
尽管如此,这片贫瘠的土地依然顽强地为村民们提供着不多的粮食、柴火、牧草。附近找不到了,人们便走向沙漠。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为了活命,人们抓发菜、铲刺蓬、剜沙葱、砍毛柴……沙耙直接将沙生植被连根拔起,当地沙漠化面积不断扩大。
那时候在生产队当畜牧股股长的父亲郭朝明心里很明白,“羊多了,骆驼多了,人多了,沙漠就不老实了”。在人迹罕至的沙漠里,沙丘像结了一层薄薄的壳,小些的风,扬不起沙,但羊群一旦走过,沙子就像活过来一样随风而起。
“这是在沙魔牙尖尖上讨生活呀!”郭朝明常说。
贫困,让人们陷入更加贫困的怪圈,继而付出更大的代价。
每到春季,黄风夹杂着沙砾呼啸而来。刚刚长出的庄稼被吹走,吹走了再补种,补种了又被吹走……“一夜北风沙骑墙,早上起来驴上房”,是当时八步沙的真实写照。
每年,沙丘以约7.5米的速度向村庄推进,掩埋庄稼,毁坏农田。郭万刚说,有能力的人选择离开。
“要么把沙治住,要么被沙埋了……”父辈们开始有了最朴素的想法。
因为风沙侵袭,生产队有300亩土地几年没收成。郭朝明听从国营林场战友的建议:“去种树!庄稼会被沙打,树也会被打吗?我这里有苗,给你试试。”
上级部门来检查,发现这是个好办法,“树长大了,护田护村”,“估产会”成了“植树造林会”。八步沙受风沙侵袭的土地,开始有了点点新绿。
1970年,公社照顾50岁的郭朝明看护林地,每月由古浪林业局给10元钱的工资,生产队再记10个工分。不错的收入和对林子的执着,父亲自信找对了护田治沙的方法。
1981年,随着国家“三北”防护林体系建设工程的启动和实施,父亲郭朝明与贺发林、石满、罗元奎、程海、张润元,在合同书上摁下红指印,以联户承包的形式组建了八步沙集体林场。
那一年,他们中年龄最大的62岁,最小的也有40岁。
在沙地上挖个“地窝子”,六老汉卷起铺盖住了进去。大家凑钱买上树苗,靠一头毛驴,一辆架子车,几把铁锹,“一步一叩首,一苗一瓢水”的土办法开始了治沙造林。
渐渐地,一个乔、灌、草结合的荒漠绿洲在八步沙慢慢延伸。
贺发林、石满、郭朝明、罗元奎、程海老汉相继离世。老汉们约定,六家人每家必须有一个“接锹人”,不能断。
就这样,郭老汉的儿子郭万刚、贺老汉的儿子贺中强、石老汉的儿子石银山、罗老汉的儿子罗兴全、程老汉的儿子程生学、张老汉的女婿王志鹏接过老汉们的铁锹。
“六兄弟”成了八步沙第二代治沙人。2017年,郭朝明的孙子郭玺加入林场,成为八步沙第三代治沙人。
在八步沙林场“六老汉治沙纪念馆”里有一张卫星云图,那是2021年7月和2023年7月分别拍摄的古浪县域对比照片。从图片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仅仅两年,古浪县与腾格里沙漠的交会处,几乎全被绿色覆盖。
郭万刚给记者算了一笔账,八步沙林场三代人前前后后种了4000多万棵树,成活至少2400万棵,而全县种植成活更是达到3亿棵树。看着卫星云图中一片片新绿,郭万刚说:“农民种树,最终是保住土地,更好地活着。”
黑风暴与接锹人:能活着回来,“是八步沙的树救了我们”!
郭万刚喜欢照相,源于当兵的弟弟“淘汰”给他一部傻瓜相机。
在“六老汉治沙纪念馆”里,不少老照片记录着老汉们早年治沙的场景:三老汉蹲在“地窝子”门口三个石头一口锅地烧茶做饭,老汉们赶着驴车驮水浇苗,林场早期简陋的场部……这些都是郭万刚当年跟随老汉们种树时拍下的。
1972年,20岁的郭万刚已经开始帮父亲分担部分养家的责任,在打工、搞副业之余,他跟着当地包工头学了泥瓦工。一次在修建土门供销社时,手脚勤快、眼里有活、脑子好使的郭万刚被相中,招工到供销社,“吃起了公家饭”。
每到春季,风沙越来越大,与人们争夺着土地。在外上班的郭万刚,也不得不经常请假去挖麦苗。
“倘若不把压在麦苗上的沙土挖开,第二年这地就没法种了!”挖苗时,他也慢慢理解了父亲一个人在沙漠里守护林地的意义。但年轻的郭万刚坚信,种树是老汉们的事,他有自己的生活。
除了工作,郭万刚也倒腾一些小生意。他曾期待着攒够一些钱,在镇上开个磨坊,这是农村人离不开的生意。
1981年,随着造林任务加重,年龄最长的郭朝明得了风寒,全身酸软,没法下地,只好找到郭万刚,“划片植树,我的两千亩任务咋办?”
他怼父亲:“治沙!沙漠看都看不到头,你以为自己是神仙啊!”
眼看着父亲为了种树不管不顾,还要拉自己“下水”,郭万刚甚至盼着林场赶快散伙。但父亲年迈的样子,又让他心疼。就这样,郭万刚不情不愿地扛上铁锹钻进八步沙。
几年的坚持,八步沙越来越多的沙丘固定住了,越来越多的树苗茁壮成长。郭朝明不能到现场,郭万刚就一揽子全部承担了。春秋季节种树,其他时间养护,还兼职林场财会和各种跑腿的活儿。
这个勤快谦和、总有办法解决各种困难的小伙子,老汉们没有理由不喜欢。
“万刚,你回来跟我们一起种树吧!苦是苦,但营生在家门口,也有国家的造林补助,好歹也是个职工的样子……”
为了留下郭万刚,老汉们甚至想过每人从补贴里给他抽出几块钱。郭万刚拒绝了,内心却有了触动。
风沙依然肆虐着八步沙,一次沙尘暴侵袭,将程海和罗元奎老人埋在了地窝子,这事引起了县上的重视,林业局批了两方木头,老汉们抽空打了些泥坯,修了三间土坯房。看着老汉们有了一处像模像样的场部,郭万刚内心复杂。他说:“八步沙,是老汉们用命换下的。”
而真正让郭万刚坚定地留在八步沙林场的,是一场黑风暴。
1993年5月5日下午4点,郭万刚和罗元奎正在林场巡护,一股刺鼻的土腥味袭来,有经验的罗老汉喊道:“老毛黄风来了,赶紧跑!”
狂风卷着沙尘,遮天蔽日。多年治沙让八步沙林场有了不少植被,郭万刚和罗元奎躲在沙湾的一丛梭梭里,眨眼的功夫,嘴、鼻子、耳朵里已被灌满沙子。他们不时挪动身体,防止被沙土埋住。
几分钟后,天边有了一丝亮光。接着又是一阵“白雨”。两人在昏黑的沙漠中迷失了方向,好不容易敲开一户人家的大门,才知道已经反向走了几十里路。
晚上11点,当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赶回场部时,妻子一把抓住泥人一样的郭万刚,颤着声说:“以为你们回不来了!”
原来,这次“5·5”黑风暴来袭,二十几名刚刚放学的小学生被大风吞没。郭万刚说:“这次黑风暴,仅河西走廊地区就有85人被大风夺去生命,31人失踪,12万头大小牲畜被刮得无影无踪。”
这是郭万刚第二次见到如此凶残的黑风暴。1967年暑假,当时郭万刚正和小伙伴结伴在八步沙拾粪。眼见黑风暴所过,庄稼被砸烂、田地被洗劫,绵延的腾格里沙漠仿佛要腾空而起把整个土门吞没。
这一次,郭万刚心里明白,“是八步沙的树救了我们!”
20世纪90年代,八步沙林场60%的地域已经有了树木,“从1975年父辈植树算起,有的树已经三四米高了”。
如果说父辈们是跟风沙争耕地保家园,活着回来的郭万刚坚定地“要把沙漠里星星点点的绿色连成片”。他说:“治沙种树更是要保住我们的孩子,保住子孙万代。”
替父种树10年后,郭万刚像树一样在八步沙彻底扎下了根。
保卫与突围:“全县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治理范围远超林权范围的林场”
1997年,郭万刚做出一个冒险的决定——打井。
彼时,一场旱情如同瘟疫般蔓延至古浪的各个角落,林子枯黄一片。更焦心的是,造林政策出现波动,林场一度领不到树苗、发不起工资。
同一时期,第一代治沙人相继倒下。一头是失去主心骨、收支失衡的林场,一头是养家糊口的重担。散伙还是坚持?林场的年轻人无法预知未来,他们挣扎、抉择,最终决定背水一战。
“为啥不走?可以继续你的小生意?”记者问。
一直笑眯眯的郭万刚脸上的皱纹一下敛了起来,眼梢扫向墙上的治沙图:“走到哪里去?我们的地还在这里呢。”
当年,两代人守护的八步沙已经泛起星星点点的绿色,“三北”防护林政策即将实施满20年,“种草种树,治穷致富”“再造一个山川秀美大西北”等主张陆续提出……
郭万刚莫名觉得有底气,他力排众议,决定“打井、种地、吃饱再出发”。
夏天,男人们开始打井。职工们每户凑出5000元,又争取到当地一些公司的支持和水利部门的补助。开弓没有回头箭,郭万刚四处协调奔走,“井打不成,我就是八步沙的罪人”。
腊月的一天,他和张润元老汉赶到金昌市,几经辗转租了辆二八式拖拉机,装上买到的打井设备。
离开时,街道上挤满敲锣打鼓、放烟花的群众。郭万刚拉住一人问:“咋这么热闹?”对方一愣:“今天是大年三十,你不知道吗?”
当晚,两个年龄加起来超过100岁的男人,开着拖拉机,连夜横穿积雪厚达两三公分的戈壁。中途,拖拉机冻得熄了火,两人就捡来沙棘杆生火取暖、烤车,直到太阳再次照亮回家的路……
1998年夏天,这口花费30万元、深达160米的救命井终于打成了。
林场分给每户职工30亩耕地,留出100亩地种商品树苗,人均工资从60块涨到200块,生活逐渐有了奔头。次年,郭万刚被大伙一致推选为八步沙林场的第二任场长。
直到今天,郭万刚依旧记得那个从戈壁回来的清晨,老乡们在他家讨要劳务费。正当郭万刚急得感觉炕席子都烫屁股的时候,他争取的10万元贴息贷款如天降甘霖般到账。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打井顺利进行,林场开启第二次生命。
守家的人,盼来了他的黎明。
世纪之交,国家启动西部大开发战略,“西气东输”工程开工建设。一条国内距离最长、口径最大的输气管道,将从塔里木盆地出发,横贯9个省区、绵延4200千米后抵达上海。
这个仅次于三峡工程的重点项目,恰巧穿过八步沙。挖管道需要做好沿线植被恢复,“西气东输”工程方经过打听,主动联系到郭万刚。
国家项目一亩补贴700块,郭万刚看到了机会。第一年,他们就拿下了1300亩沙地,并利用韧性更好的稻草,设计出直径1.5米、寿命可达3年的草方格进行压沙。
郭万刚回忆,“西气东输”为八步沙林场带来“第一桶金”,也彻底打开了他的思路。“没人比我们更懂这片沙漠。”他说,是时候从“保卫”转向“突围”了。
2003年,八步沙林场承包合同上7.5万亩沙化土地全部治理完成。按照政策,当承包的沙化土地达到国家公益林标准后,林场只需管护达标,每年就可领取管护费用。但郭万刚不想停止,他把目光投向八步沙以北25公里的黑岗沙,那里有11万亩沙化土地,是腾格里沙漠的重点风沙口之一。
多数人不认同这一提议:“一个八步沙就治了30多年,现在为啥不歇?”郭万刚用两笔账说服了众人:“我们北面就是腾格里沙漠,如果不管其他地方,八步沙早晚还是要被沙子埋了。国家的治沙、管护补助一直在提高,往前看,日子会越来越好。”
同年,八步沙的治沙者们扛着铁锹、树苗、稻草走出八步沙。
2015年,黑岗沙11万亩沙化土地治好了;2023年,再向北,麻黄塘15.75万亩沙化封禁保护区的土地绿了。后来,他们走出古浪,把草方格扎到了张掖、金昌、白银。
采访当天,我们载着郭万刚,沿高速向北穿越古浪。他时不时挺起身指向窗外:“这块是我们做的,那块也是。”一路上,行道树将高速公路装点成一条贯通沙洲的“绿龙”,植物连成巨大的“地衣”,延伸至广袤沙漠的边缘地带。
“小的是沙米,圆的是黄木柴,灰白的是驼绒藜……想不到吧,这里以前都是寸草不生的无人区。”郭万刚笑着念叨,皱纹一层层从嘴角堆起来,又从眼角散开去,像沙堆起起伏伏的线条。
一位当地林业局的干部告诉我们:“截至目前,在全县承包治沙的众多林场中,八步沙林场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治理范围远超林权范围的林场。”
受害者变受益者:“你看,沙海变花海啦!”
在八步沙的众多治沙照片中,有一张分外天真。照片里,郭万刚站在一簇开满黄色小花的植物后面,轻轻捧起两枝放在胸前,眯着眼睛,嘴角上扬,有些得意,有些炫耀。
“这是柠条,5月份就开花了,我们这里把它叫迎春花。”郭万刚解释道。
沙漠里,春天会来得迟一些。梭梭、花棒、红柳、柠条懂得在大多数干旱的日子里休眠,等到降雨才疯长。因此,哪怕长了10多年,叶片和枝条还是小小的,花期也晚。但它们仍旧会开花,有些花期甚至能到秋天。
郭万刚说,沙漠里每一种花都有自己独特的香味。柠条花闻起来像卫生香的味道;沙棘花香味很甜腻;花棒的花味道像玫瑰;红柳花乍闻起来有点苦,后调却越来越香。
“一到四五月份,这里满眼全是花,感觉受的苦都值了。”郭万刚说。
对于如今的古浪县来说,沙漠的春天已经延伸至县域最北的省界,再往北,就是内蒙古自治区的阿拉善左旗。郭万刚站在分界公路上,指着葱茏的灌木丛向我们感慨:“现在古浪已经没有没治理的沙漠啦!”
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无数古浪人前赴后继,在当地北部沙区治沙造林62万亩、修复退化林11万亩、治理风沙口20多个,沙区前沿林草植被覆盖率由20%恢复到70%以上。
如果古浪县治沙有“功德簿”,八步沙林场一定在第一页。在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们参与管护、造林的面积累计达44.9万亩,占全县沙化土地的近五分之一。
贡献不止于此。八步沙北面的黄花滩,曾经是一片风沙肆虐的戈壁。如今,这里绿洲成片,居住着从当地南部山区搬来的6万多名村民,是甘肃目前最大的易地扶贫搬迁集中安置区。“如果没有八步沙的前期治理,这里很难实现宜居。”郭万刚说。
如今,黄花滩上风沙已退,曾饱受贫困折磨的山区移民,在一马平川的12万余亩复耕土地上种菜、养牛羊、开工厂,春秋治沙季,就到沙漠里打零工。
据统计,仅八步沙林场每年就要招一到两万人次的治沙工,大多是留守在家的妇女,她们清晨出发,傍晚收工,每人每天能赚120元。
越来越多人对郭万刚竖起大拇指。当地村民刘万成说:“以前大家不理解,都把场长叫倔老汉。”他回忆道,郭万刚几乎时刻都在林场里走走转转,一看到没栽好的树,当场就要指出来,甚至直接让走人。
“现在看,不倔,咋能把沙赶跑,咋能这么多年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刘万成说,现在大家从受害者变成了受益者,见到郭万刚,是“相当尊重”。
由于常年和风沙打交道,郭万刚的左耳得了化脓性中耳炎,已经完全丧失听力。可他还是不闲着,每天早上5点多,这个70多岁的倔老头会准时出现在沙漠里,弯着腰,认真观察树栽得稳不稳,长得好不好。
2016年秋天,郭万刚把在外务工的侄子郭玺叫回了林场,就像30多年前的那个秋天,父亲从供销社叫回他一样。
起初,郭玺也寻思先把林场的活干完,自己就出去打工。然而,沙漠里摸爬滚打了一年后,他发现“木已成舟”。“这些树是一代代托付下来的,大伯他们老了,我们得接上。”郭玺说,“新树接老树,传承不能断。”
小时候,郭玺不理解大伯为啥天天在黄风黑浪里待着,他唯一的乐趣是等爷爷、伯伯们种在沙漠里的沙枣树结果了,摘一些甜甜嘴。长大后,郭玺惊讶地发现,黄风黑浪不见了,沙漠里冒出许多形形色色的植物。一到四五月,遍地都是花。
有一次,郭玺被郭万刚叫到花海里拍照。镜头“咔嚓”的一瞬间,闻着弥漫在空气里的花香,他突然明白了大伯的坚持。
前几年,郭玺也同郭万刚产生过一些分歧:“大伯不太懂机械治沙、网络治沙,生怕把栽好的树给害了。”郭玺觉得,郭万刚爱惜树,爱出了一种护犊子的感觉。
“后来大伯发现这些办法很高效,就慢慢接受了。”郭玺说,郭万刚其实一直没变,冲动、冒险是他,执拗、保守还是他,底层逻辑只有一个,就是:治好沙、护好地、守好家。
这些年,包括郭玺在内的10多个年轻人加入八步沙林场,其中不乏大学生。打坑机代替了铁锹,无人机一周就能撒完农药,一车能装15吨水的洒水车开进沙丘,一年四季转悠着补水,溜达鸡等林下经济也顺势发展起来。
2019年,第三代治沙人对接蚂蚁森林项目,让古浪治沙进入“信息时代”。截至目前,全国各地的网友帮八步沙交出13.7万亩的治沙成绩。
越来越多的研学、采访、宣讲团队走进八步沙,听郭万刚讲述这里的传奇。一些小学生站在灌木丛中惊叹:“这是沙漠吗?”
现在,郭万刚视力早已大不如前,但他仍然喜欢在沙漠里这拍拍、那拍拍。镜头里,消失多年的黄羊、狐狸、野兔回来了,它们穿过一丛丛矮小却坚韧的植物,在黄、紫、粉、红的花间探出脑袋。
“你看,沙海变花海啦!”郭万刚望着远处,小声念叨……
(本报记者向清凯 强晓玲 姜伟超 王紫轩 崔翰超)